四一 都杀了

火已经熄了一刻钟,黢黑的门墙之外,刀与箭全都在月下闪着寒光,而握着它们的手,全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算了,但此时不论是门东边的马千户,还是门西边的王千户,全都像各自戏班子里的梆子头儿,带领着全班人马齐齐抖成了一片。此时正是月满中天,也就如同星光遍地。

令他们紧张的不仅是今晚这成王败寇的任务,更是因为众人一直埋伏在这,可从火起到现在,里面没有跑出来一个身影,甚至连一声呼叫都没有传出。这偌大的真明别院完全像是一处死域,若是叫个不相干的人站在这里观瞧,绝不会相信方才有七八百人被烈火封在里面。能在照亮半座城的火阵里一声都不吭,除非他们都已经是气绝身亡了。

“啪嗒,啪嗒,啪嗒……”

就在众人心里画魂,气势也一落再落之时,忽地院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在这样的夤夜,在这样要紧的场合,这一声声不紧不慢的脚步,就像是踏在了每个人的心尖儿上。于是那成片的刀光都定住了,箭簇也都再次对准了大门,瞧这个架势,甭管是人是鬼,露头就得成了刺猬。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门外的杀机,那脚步大约是走到了照壁后面便停下了,接着一个老迈的声音幽幽响起,声音不大,内容却是石破天惊。xizu.org 柚子小说网

“门外的人听了,我乃侍中黄琬,前因院中火烛倾倒,酿成大祸,以致太子罹难。因是在朔州地界出的事儿,还请孙大人亲来处置。”

两个千户都听傻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这赤硝泥是自己等人亲手安置的,怎么大火烧死了太子,那个黄琬却把责任归于火烛倾倒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这得多大个儿的火烛才能燎出这样的火势?

二人隔空在月下比划了半天,都示意对方开口问个究竟。推脱再三,因着王千户年长几岁,资历更老,那马千户才不情愿地出口回道:“问黄老大人好,在下城防营千户马同六,因见火起特来救助,敢问别院之内伤亡几何?太子爷果真不太平了么?”

他这话虽然回的仓促,但到底也是孙维亲近的心腹,措辞上也学了两成圆滑。他说自己带着城防营前来救火,一会即便是来了再多人,也算有个由头解释,不至于叫人一口咬定是公开造反。而且他还存着另一层心眼,那就是问问那七百虎贲军的伤亡情况,顺便较一较太子是否真的出事了。

“哦,原来是马千户,多谢相救,老夫有礼了。”黄琬的声音很快就又响了起来,只是人依旧不露面。“你就这样对孙刺史报信即可,就说别院忠仆七十三人皆死于太子房外,却也没能保得太子性命,另外,白大将军亦负重伤,还请及时遣人救治。”

王千户在月下对马同六点了点头,二人的眼中都透着喜色,一是有伤亡,二是黄琬又确认了一遍太子的死讯,最关键的是,那个最令人头疼的白化延居然身受重伤,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明白,黄老大人,卑职带了些人手,这就先进去帮忙,稍后片刻刺史大人也就到了,还望您老莫要怪罪。”马同六按捺不住兴奋,连话里都明显带了喜色。而与此同时,身旁的王千户已经打着手势将埋伏的人都给招了过来,叫他们撂下弓箭,换做腰刀,即刻便随着自己杀将进去,抢个头功。

院中的黄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遥远而深切的叹息。这声叹息随着夜风传出来,似乎响在了正门外这大队人马的每一只耳朵里。他们只听出了黄琬的无奈,却不知道这老人是为何无奈;既是不知为何,就不如当做是对太子已死,大势已去,叹息自己也将不得善终的无奈吧。

两个千户各带着一百多人冲了进去,叫他们手下的百户长领着余下的人在外接应。这些低级军官心中明镜一般,知道上司是去抢功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可他们的心里也确实是充满着朴素而真挚的祝福,说到底职位越高空位便越少,这二位要是升了官调了任,说不准自己等人的位子也就能往上提一提了。更何况这样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瞧起来也比上战场去砍杀秦国大军要安全得多,至于谋反不谋反的,反正他们是听命行事,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全要凭他孙刺史一声令下罢了。

先王御笔的大匾还挂在正门上,方才的大火只把它熏黑了,却不曾挪动过分毫。匾下那两扇大门仍是红的,只是不再鲜艳,就像被泼透了陈年的血。门洞似乎成了深不可测的凶兽的嘴,它吞噬了一对千夫长,两对百夫长,还有数百个朔阳兵。可它就像没这回事似的,连个嗝儿都不打一个。

“啾啾——啾——”

夜风再次做了信使,将一声婉转的鸣哨给传了出来。两个百户长听明白了,这是之前商议用来表示再派一些人进去的暗号。所谓上行下效,他们再次留下了一半人马,各自又带着百十个人钻进了那凶兽的巨口。虽然头功没了,但要是能捡拾些汤汤水水的,到孙大人那里换些金银赏物倒也不错。

刺史府的戏楼上,孙维那庞大的身躯已经站起来有一会儿了。他的肚子抵在扶栏上,手上的汗渍也浸留在扶栏上。一旁的小厮走马灯似的上上下下,将城中各队的进展与城外大营的动静按他的要求不停地报来。

“老爷,您坐一会,王千户、马千户他们办事向来是得力的,这都进去一炷香了,应该问题不大。您就坐着等请好吧。”管家在一旁拿着大扇为孙维扇风,同时也说着宽心话,劝这个浑身汗透的大胖子能坐下歇会。

“向来得力,向来得力……以往那些事儿……叫个人都能办得应当。”孙维嘴里叨念着,身子却没有听话坐下,反而是两手的汗更密了。他皱了皱眉头,眼睛却仍盯着那处黑暗的大院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扇快点,不行就再添一把!怎么不见风!”

“报!有封信从真明别院里递出来了,封上写着孙大人亲启!”正在这时,孙维忽然听到了戏楼下面一个小厮的喊声。他一把夺过管家手里的扇子自己挥了起来,同时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信?快去拿来,赶紧读给我!”

管家迎下楼梯几步,用同样暴躁不满的方式从小厮手中夺过了信,同时也把被呵斥的不爽转嫁给了那年轻的下人,然后换做一脸谄媚,重新回到孙维身边,双手将那信封举在面前。

“磨蹭什么?老子叫你念出来!”他的谄笑被孙维皱着眉头再次给打断了,只好悻悻地借着一旁不敢挑得太亮的罩灯有些费力地读了起来。

“贤弟,太子新丧,将军重伤,吾亦年迈难堪波折,且已领教王后雷霆之怒,愿效犬马。可否撤去军士让愚兄护送殿下尸身还营?若不肯信,可亲自入内查验尸身。琬顿首。”

竟然是黄琬的亲笔信!孙维怀疑地凑过去反复瞧了几遍,虽然那字迹略显潦草,信封也是用另两张纸凑合折成的,但不论是言辞态度还是笔迹细节,确实也都应该不是仿冒的。可这个老狐狸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眼下都已经亮明刀枪了,怎么还敢来这套把戏?而且就算太子真的死了,那个重伤的白化延也能甘愿咽下这口气,转而投到王后麾下吗?

想到这里,孙维冷冷地哼了一声,口中轻轻地说道:“这个老狐狸差点把我给蒙住!我瞧这些花言巧语,只是要骗我将他放回军营才是!幸好此时城外军营不知情状,尚且安定,否则可……”

就在这时,戏楼之下突然又传来了刚才那个送信小厮的叫声,但这次明显透着焦急与惊慌,而且不等管家准许,便一边叫着一边冲上了二楼,一骨碌跪在了孙维面前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南门来消息,说虎贲旅的人已经占了瓮城,正在与咱们的人对峙!”

管家瞧得孙维的脸像是退潮了一般倏地变白了,身子也有些打晃,便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用全身的力气去支撑住主子那身肥肉,同时嘴里还急声问那小厮:“是真是假?莫不是听错了!”

可这时小厮竟忽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要把上次受的怨气还给这位狐假虎威的管家大人,甩着一只手指向南面喊道:“谁敢拿这个乱讲!不信去瞧呀!”

顺着他指的方向,孙维和管家齐齐转头,只见远处南门城楼之上,果然灯火已起,虽然没有传来什么互相攻杀的叫嚷,但明显也是出了些什么事端,验证了小厮所言非虚。

“快去,带着我的令牌,瞧清是怎么回事!”孙维猛地将贴在身上的管家甩开,再一把给推了个趔趄。那管家也知道大事不好,赶忙领着小厮下楼去取那能指挥朔阳兵的符令了。

孙维赶走了二人,却一直站在原处没动。倒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觉得似乎有一场锣鼓法事正在他双耳之间操练着。他闭着眼睛,拼命抵挡着眩晕的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倒下,起码不能现在就倒下。若自己今天不能亲自去把这事给了断,那抄家灭族紧跟着可就来了,哪怕身后是钱王后,恐怕也不敢替他撑这谋杀太子的老腰!

两条火把长龙从刺史府一直连到真明别院的门前,孙维领着上百个挑水的家仆,和由大队明旗亮甲的朔阳兵所押着的沙车匆匆而来。离着门前那块先王御笔还差着挺远,孙维破锣似的大嗓门便喊起来了:“太子爷!太子爷!太子爷!”然后似乎是喊岔了气,猛咳了几声后又再道:“黄老大人?白大将军?安好否?”说这话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四下环视,瞧见了在一旁的胡同口还站了几十个黑衣人,不免皱了皱眉头。

瞧见了他的眼神,那垮着的队伍中站出个秃了顶的老兵,走过来跪下道:“大人,小的是巡防营马千户麾下伍长王波,特在此恭候您老大驾。”

听了这话,孙维不由得一愣,他瞧了瞧这个“王波”的光脑门和一脸皱纹,心道此人怎地有脸叫我“您老”?怪不得这样大的年纪还只是个伍长。可自己的身份地位却不能与一个小卒子计较,权当他是恭敬便是。因此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既是接应,你可知里面情况几何?”

那王波其实还未到不惑之年,只是天生如此一副老相。他入伍二十几年,确实算是老兵,而迟迟不遭提拔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并不完全具备一个军人该有的血性,因此总是被派做闲差,无功可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历任上司每每瞧见他这副老相,也都觉得提拔此人入帐实在有碍观瞻,毕竟那些年轻将官总不想一开议事,面前就立着个“长辈”恭恭敬敬地冲着自己谄笑吧。

他当然见过孙维,可却从不曾和这位朔州的一把手如此近身地挨在一起。传说中孙大人权势滔天,军政两界说一不二,可眼下此人的行事作风却不似传闻,反而叫王波心中生出了些许亲切之感。

孙维平时对属下的要求是极为严苛的,对于他提出的问题,凡是在两息之间不能对答如流者,便会惹他心生厌烦,也就说明这个人的仕途在朔州走到了头。可面前这个王波,居然在五息之后还没回答自己,而且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道在那里想些什么。

王波的心思既多且细,曾有个百户称他“虑若老妇”。几乎就在孙维即将发作之际,他终于从自己对孙维的遐想中回过了神,清了清嗓子回道:“回大人,咱们前门后门的已经进去近千人,目前没有传出任何刀兵之声。其余情况小的也不算清楚,不敢妄言。”

孙维差点被他的回答给气得噎住,心道这回答的简直是狗屁,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好,我知道了,好好做你的伍长,为国尽忠吧。”同时皱着眉头朝别院大门走去。

“是孙大人到了吗?”黄琬的声音在孙维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精确地响了起来,孙维细细地注意了他的语气,是沉重而疲惫的。这令他心中稍定,毕竟若是黄琬像自己那样悲声大作,这里面就必然有诈,那这扇门对他来说就是鬼门关了。他顿住脚步,用一种明显带着克制的颤音回道:“黄大人,我救驾来迟,万死不为过啊!”说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先王御笔之下。

黄琬的身影从影壁一侧缓缓走了出来,还没有跨出门槛,竟是也缓缓对着孙维跪了回去。

孙维一直在偷瞟着黄琬,他的衣衫和头发有些凌乱,还有着被烟火熏黑的明显痕迹,甚至在他的一双衣袖上,还依稀有着斑斑血迹。而此时这位先王和太子的心腹之臣,居然如此狼狈地对自己这个“黑手叛贼”下跪,这可是大大地出乎了孙维的意料之外。

“黄老大人,您这是为何啊?”孙维跪爬两步去搀黄琬,没想到老先生不仅不起,反而连身子都伏在了地上,悲号了一声:“孙大人,殿下罹难,将军负伤。大战在即,老夫有愧先王!”说罢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在场的那些兵蛋子都似乎被这位白发老臣所感染,尤其是王波,握着刀的手都渐渐松了。之前两名千户传刺史军令时,说的是接到情报有秦国奸细冒充虎贲军卒混入城中欲图不轨,而内应就是这个名为唐臣实为唐贼的黄琬。但眼下这恸哭中分明充满了真情实感,哪里叫人听得出半分虚伪?“莫不是情报弄错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眼中流露出了这样的神色。

就连孙维此时心里都开始画魂了,要不是他之前亲眼见了那仅达到两成预期的火势,此时一准儿也就信了。但面前黄琬这份悲痛也着实动人,他扪心自问确实也演不出这个效果来。带着一肚子疑问,孙维站起身来,同时也强行把黄琬给拽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身前的灰尘道:“黄老大人,您领我去见殿下一面吧,无论如何,我也要当面谢罪。”说罢便挥手叫仆役和军兵也都跟上,自己挟着黄琬便走了进去。

院中漆黑而寂静,四面房子里都暗着,可孙维倒也不觉得怪,毕竟刚着了场那样烈的火,没人再掌灯也是正常。只是他心中有些打鼓,两个千户带着的大队人马去哪了呢?怎么也不露个面儿?

还没到第五进,就见前面的一扇门开了,里面跑出来两个黑衣朔阳兵,直直地跪倒在孙维的面前道:“大人,您来了。尸首就在暖房那边,两位千户和其他兄弟都在那边,请您快过去吧。”

孙维见是自家人马,心中稍缓,又细瞧二人脸皮只有些灰土,并没有烧灼脏污,便不疑他们是虎贲困卒假扮的。但他还是谨慎地说道:“汝等何职?腰牌拿来与我看。”

两个黑衣兵互相对望了一眼,那个高一些的迟疑着说道:“大人,我们是马同六手下的什长,今日前来时,上头特意交代过,不叫我们带腰牌。”

孙维听了这话,面带怒色地斥道:“尔等做兵的,忘带腰牌还敢拿上司搪塞,是何道理!今日事多便不与你二人计较,若有下次,定罚不赦!”说罢推开二人,挟着黄琬直直而去。他的怒其实是做给黄琬看的,因为那些黑衣兵都是来灭口的,怎么能带腰牌呢?若是这两人真能拿出腰牌,那必定是有陷阱,是伪装的诱饵!既是见了自己手下露面,孙维的心中就也有了底气,毕竟两个千夫长带着属下都在前面等他,看来最起码场面是控制住了。

第五进是空的,但院子里的血腥味极为浓郁,似乎曾展开过一场激战,还死了不少人。孙维的眉头微微一皱,心道果然没那么顺利,可是这战场都在第五进了,看来那场火即便打了折扣,也是威力非凡,定是削去了虎贲卒大半实力,叫他们只能缩小防线,堪堪守住这最后两进院子。

孙维的心里是欣喜的,但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更加悲戚了,他扯着黄琬的身子,几乎是将这干瘦老者当做一根劈柴夹在腋下一般冲进了最后一进院子,同时口中再次高呼:“臣救驾来迟,臣有罪!”

大门咚的一声被撞开,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孙维略一打量,只见几乎全是穿黑衣服的,此时他们被孙维一喊,都齐刷刷地转过身来跪下行礼。这时有一人被搀扶过来,勉强跪在孙维面前道:“大……大人……王千户被白化延杀了,但……我幸不辱命,和兄弟们将他们……也都杀了……”

孙维听了这人的话,心里猛地一抽,连忙仔细瞧他。在摇晃的火把下,这个被搀着的人微微抬了抬头,脸上是三道几乎通头彻尾的伤口,不仅鼻头没了,嘴巴豁了,甚至连一只眼都明显是瞎了,可孙维还是勉强辨认出此人是他派来的千夫长马同六啊!

他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惊愕,再次朝重伤的马同六确认道:“你方才说,都……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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