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前线阴谋 中

对于黄琬的三个问题,白化延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想通了。

首先,赵淳从当年中毒落下病根之后,身体就变得极为虚弱畏寒,若是受了些凉风,就动不动会咳出血来。虽然他还住在东宫里,仍然顶着太子的名号,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无法在未来继承王位的,甚至能不能活过那春秋鼎盛的赵宏都难说。这个深居简出,时日无多的“准废太子”,又会招惹什么杀身之患呢?

而他师父则是完全相反,仇家简直就多如牛毛,稠似繁星,恐怕连齐太行本人都不见得能数得清。比如二心的宗亲,造反的豪强,还有八部岭南蛮众,漠北十三王庭。纵横疆场四十年,齐太行的那杆大纛旗下,斩杀将校何止千百!更别提被虎贲旅踏碎头颅的那些无名之辈了,不然这支雄师何以排在当世陆战第一的地位!

想杀齐太行的人太多了,但白化延知道,那几个刺客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他想了很久,确定了自己从未与楚人做下大仇,绝不会有人千里而来如此费尽心机地刺杀自己。而且赵淳深居简出,虽然父亲曾做过太子府詹事,但那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从他替赵淳挡箭而死后,自己一共也没见过太子几面,更谈不上拥有共同的仇敌了。xizu.org 柚子小说网

第二,按黄琬的说法,这伙人就是当年在生日宴上刺杀赵淳,导致父亲身亡的罪魁祸首。若是这样的话,他们潜入天玄城,进入东宫作乱,甚至跟踪自己的本事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当年,他们就在这大唐国都中如履平地了。

想到这里不禁让白化延感到浑身一凉,太可怕了,这简直太可怕了。天玄城外有数万禁军拱卫,自己的大营又紧贴着城墙压着阵,内有四城的衙门捕快和近千名的明月楼探子。要想避过这所有人的耳目去做那样的大案,首先得知晓这星罗棋布的防御都在哪儿,然后还要从中间寻出一条路来。何况这条路是不存在的,无论怎样躲藏,都会撞到一些枪上的。至于这枪为什么从来没响过,恐怕得有通了天的人在后面保着。

至于这第三个问题,反而是最简单的。当年赵淳经历生辰杀局之日,全唐国最大的事当然就是钱氏诞下二王子赵谨。当时他还是禁军将领,先王特意叫他用王驾带赵淳去郊外疯玩了一天,自己还为了保护小太子而受了伤。白化延下意识地摸了摸臂上的那处伤疤,仿佛当日之事就在眼前。

而这一次刺杀之时嘛,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啊?朝臣都安安静静的,太子也照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甚至明月楼都没什么太大的案子可审,毕竟天玄惨剧刚刚过去不久,大家还……

对啊!这最大的事可不就是天玄宴会的事情!几百年来还能有多少事情能比这个还惊人!可这赵谨的诞生和诸王的惨死又有什么关系呢?完全是哪也不挨哪嘛。

白化延把前两个问题的答案先说了,看黄琬和赵淳的神色,他全都说对了。

“至于黄大人这第三个问题,我……我还是有些闹不清。这一件喜事,一件丧事,隔了快二十年,到底如何能联系到一起去啊?”白化延一头雾水,有些尴尬地望着对面二人说道。

“嗨,真是跟你那师父一个模子扒下来的。”黄琬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开口道:“你们爷儿俩就算不掺和朝局,难道也不能多关心关心,多动动脑子吗?”

“黄侍中,请您赐教。”白化延听见他又提起师父,心中有些难受,就低头拱手问了一句,顺便也遮遮不太自然的表情。

“好,那请白将军顺着我的思路想。”黄琬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说道。

“先王与太子的感情是很好的,纵然有薛家之事,也未曾教他们父子产生隔阂,对吧。”

听到黄琬这样说,不仅是白化延,连一旁的赵淳都是怅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如果没有意外,太子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必然会在某一天继承大统,成为下一代唐王。但二王子的出生,就让这个王位的归属,出现了一个备选项。纵然是有祖宗成法在,嫡长继承不可改变。但终归太子不是唯一的选择了,是不是?”

白化延的神色有些变了,他凝重地又点了点头。

“这把龙椅无论谁坐,只要是大王的亲生儿子就都没人反对。兄终弟及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恕个罪说,要是太子被宫里送去的生辰礼物给杀掉了,谁敢怀疑是大王虎毒食子?”黄琬说完这句,悄悄地用余光瞧了一眼赵淳。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眼瞟过去,竟然正好对上了太子看过来的目光。

他有些抱歉地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那个带暗器的盒子是宫里的没错,但当然不是大王的意思。就连最昏庸的亡国之君都不会轻易杀害自己的长子,更何况咱们大王是百年难遇的明主,更不可能做这样的糊涂事。所以说太子死了,这座宫里就只有一个既得利益者。你知道是谁吗?”

“二殿下,赵谨。”白化延有些颤抖地答道,都听到了这里,他哪里能还不明白。

“错,赵谨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他哪里会算计人。”黄琬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真正受益最大的人,是钱王后,是钱家,是楚国。试想一下,若干年后,唐国的王是楚国的外甥,这个外甥还十分孝顺母亲。那么唐楚今日之地位,说不准就要掉个位子了。”

白化延的脸真的白了,他的眼中渐渐腾起了怒火,低低说道:“照您这么说,此次天玄宴上,谋害大王也是楚国下的黑手,目的就是让赵谨继位。而我们如今面对的秦人,不过是一帮替罪羊了?”

黄琬又是摇了摇头,给白化延倒了一杯水,叫他不要过于激动。然后耐心地给他解释道:“非也,那楚王不也一样死了吗,你见过图谋不轨把自己也给搭进去的吗?那楚王又不是个傻子。”

“呃……也……也对。”

面对一时语塞的白化延,黄琬再次开口:“依我看,这次的事,楚人不是凶手,秦国的那支赴宴使团,也没胆量做出这样的事。真正的幕后黑手……应当是另有其人,而且这主谋的身份恐怕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

赵淳在一旁木着一张脸,听了黄琬的话,淡淡地说:“黄大人,跑题了。”

黄琬愣了一下,接着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对对对,老啦,老啦,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怎么分析上这个了。那什么,接着之前的既得利益者来说。”

见到赵淳的脸色自然了,白化延的注意力也回来了,老侍中暗暗松了口气,继续说道:“第一次的刺杀,被你父亲给挡了。但太子也因此受了重伤,落下了隐疾。这样的结果,在他们眼中虽有些可惜,但终归也还不错。毕竟太子没死,查这个案子的力度就会相对小一些,更何况以华三鹤的能力,若是楚国人存心要瞒天过海,他还真就查不透彻。而且从往后的效果来看,太子这个身体确实受了极大的伤害,赵谨取而代之的日子终将到来。”

“大王走的太蹊跷,也太突然了。很明显楚人也没有料到。但国君骤崩,国事却不能耽搁。所以国内最大的悬念,就是谁来继承王位的问题。在楚人看来,太子虽然没有出面揽权,但也没有明显的放弃之意,这是令他们无法忍受的。因为就算太子一言不发,但终究还是储君,不管如何最终也会被群臣拥上王座的。近二十年太子都挺过来了,楚人早就没了耐性,连三年五载都没心思再等了。更何况,新王登基,广纳嫔妃是常例。就算咱们太子身体再差,若是万一有个皇子诞下,那他们二十年的算计就全落空了。”

“所以他们就要对殿下动手了,但为什么要杀我?虎贲旅从来不涉朝政,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白化延接过了话头,也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赵淳抬了抬手,示意这个问题由他来说,叫黄琬歇息歇息,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双颊都有些泛红,嗓子也有些哑了。

“老白,叫黄大人歇歇,我来给你解答这个问题。”

“请殿下开解。”

“嗯。所谓做贼心虚的道理你是懂的。你虎贲旅虽然恪守规矩数百年,从未涉及朝政。但终归是这都城内外最强大的一股战力。钱氏虽然笼络了一些人马,但这些人不过是受了她的好处和许诺,也不会全心全意地为她出力。而且你父亲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师父还是我的干舅舅,他们以小人之心度量。一旦我这边打算反抗,公开要求继位,你这支虎狼之师必然会成为东宫的利矛坚盾。况且你师父还掌着骠骑大将军的印,他老人家要是出面维护自己的外甥,天下间还有谁敢逆他齐太行的锋芒?”

“钱氏以为王夫复仇之名,以王玺调你北上,这是阳谋,你不可能拒绝。而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师徒情感,在走之前必定会去与他辞别。因此他们才一直跟踪你,下了陷阱去害你。可惜那几个刺客太托大了,若是他们先在半路劫杀你,然后再去对付你师父,恐怕是百分百要得手了。”

白化延点了点头,他的心中升起了后怕,若是那天真的被分而击之,自己就算能逃跑,但师父也是必死无疑了。

“若是你们都死了,就会有他们一伙的人去顶上空缺,对外只需宣称大军已动,不能朝令夕改就是。这样的话,他们有的是办法把这支部队变成他们的私兵。当虎贲旅真的姓钱那天,楚王的刀就架在唐王的脖子上了。到时候我那个可爱天真的弟弟,就会被各种舅舅和表哥吃定,甚至最终给姥家人称了臣也不是不可能的。”

赵淳终于说完了,他揉了揉有些坐麻了的腿,瞧着明显是在震惊与愤怒中徘徊的白化延,又恢复了自己那似笑非笑,叫人看不透彻的表情。

过了好一阵子,门外响起了白化延卫队长报告的声音,总算打断了帐篷里的沉默。

“进来吧。”

那队长进来后,看见太子和黄琬也都安静地瞧着他,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规矩地挨个行了军礼后说道:“殿下,将军,黄大人。之前的命令是将刺史府的人都挡了,末将也都照做了。可现在朔州刺史孙维亲自来了,就在营门口候着呢。”

“哦?他亲自来了?”赵淳像是在问那队长,但却是颇有深意地与黄琬对视了一眼。

“回殿下的话,孙刺史是亲自来的,而且还是走来的。”

白化延的心情明显不好,他瞪了一眼那队长,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不想进城,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你去回那个孙维的话,就说老子要跟殿下汇报军务,让他先回城呆着去。一个字都不许差的回!”

“是,将军。”卫队长抱拳领命,转身就走。

“等等。”赵淳却是突然张口,叫住了他。

“殿下,怎么?您不是不想去吗,挡了就是。我不信他王八蛋还敢没完没了不成?急眼了老子把队伍开进去,给他那破宅子都占上,叫他好好招待招待。”

“老白,别那么冲动。他这样坚持,一定是接到了上面的死命令,要不也不会亲自来。”

“白将军,殿下说的没错,恐怕这孙维现在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命在赌呢。”黄琬也在一旁,笑呵呵地说道。

“黄老大人,您怎么还能笑出来,殿下都被贼惦记到我大营门口了!”白化延有些急了,一拳捶在了案上,把那躬身候命的卫队长都给吓了一跳。

“走吧老白,你敢不敢陪我进城?就你自己。”突然,赵淳露出一口白牙,笑着问道。

白化延先是一愣,然后也咧开了嘴说道:“嗨,您早说带我去啊,害我瞎着急。”

“你不怕像你爹一样,会被我害死吗?”赵淳看到他那发自肺腑的笑容,有些动容地问道。

“怕个鸟,我爹一介儒生,都能护得住您。咱这手段您就放心吧,他孙维算个蛋!”

黄琬瞧着这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疯,暗暗在心中咬了咬牙,双手一拍说道:“小老儿也跟你们去凑热闹,大小也加个筹码,省得叫这帮贼子留什么遗憾!”

赵淳见这以谨慎胆小著称的黄琬也有了这般豪气,哈哈一笑,双手分别握住他和白化延的腕子,朗声说道:“走,咱们去会会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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