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巴赫和春之祭2

那个流浪画家从母亲和谷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使谷村大松了一口气。谷村在上高二那一年,母亲离开她,搬去教授家住了。母亲几乎过着一种平常而安静的日子,好像那个突然出现的画家又旋风般远逝了。

可是一切的不幸似乎都发生在母亲结婚后那段看似平静的日子。

暑假里的某一天,谷村早晨刚一起床,正在浴室里刷牙,打算上午去看望母亲和那位教授,然后与约好的同学去枫山冲浪。听说冲浪很刺激,谷村很想见识这种来自西方国家的刺激运动。

她正专注地刷着牙,就听见有人打开门走进了客厅,她呆愣了片刻,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她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她便立即走出去,却看见西部流浪画家站在客厅里,画家的突然出现令谷村大吃一惊。

画家一副浑噩破败的样子,浑身邋遢衣着不整,像是从什么地方逃难而来。

画家认真地看了谷村一眼,将刚才开门的钥匙放回外衣的口袋里,顺手把背包扔在地上,坐在沙发里开始抽烟,一会儿烟雾便把客厅笼罩了。谷村知道,这个男人对这个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母亲曾经把这个家的一切连同她自己都交给了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对谷村来说,像一个陌生人,她在亲眼目睹过他与母亲那种畸形爱情之后,内心的陌生就更加深刻了。

对于画家消失一年之后的突然出现,谷村先是很惊讶,然后就感到一种不祥,因为这个男人曾经与她的母亲疯狂地相爱并仇恨过,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已成了别的男人的妻子,他的出现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拜访。

画家抽足了烟,转过头来看着谷村,说:”你长大了,你简直太像你的母亲!”

谷村没有说话,她的确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在他与她的母亲相爱的一年多的时间内,谷村从来没有主动地称呼过他,他们各自都保持着沉默。

画家说:”你母亲结婚了……哎呀,她真是想得开啊!如此迅速地离开了我。她让我回一趟西部,回来之后与我结婚,可是……”

画家目光漠然地对谷村冷笑了一下,说:”你母亲将我的所有画都藏起来了,她也真能做得出来……”

画家的声音黯淡下去,他嘟哝了几句,谷村没有听清楚。他背对着谷村,谷村只能看清他此刻的一个侧影,这个侧影突然令谷村想起二十世纪末法国的雕塑家罗丹的作品——《加莱的义民》的雕塑。

画家自己倒了一杯水,很熟道地从冰箱里拿出面包,一个人默默地吃起来。画家一边不紧不慢地嚼着面包,一边仰起头目光盯在墙上的某处,像在思索什么。由于腮帮子的蠕动,使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古怪,他好像不是因为饥饿而吃东西,而是因为内心有某种无法宣泄的愤懑和郁结,通过牙齿来转移。慢慢的他的腮帮不动了,他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地方。其实他的目光早已超越墙壁上的某种东西,坠入到一个谷村无法知晓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深不可测,充满玄机……

谷村站在卧室与客厅的三角处,她被画家的神情震慑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表情——深沉的苦痛从画家浓黑的睫毛的阴影下,如一股暗流悄然流出,这是一种仇恨和苦痛交会在一起的绝望,它燃烧着并从这个男人的心里流出来。而唯有这个时候他完全忘了自己,只有生命中的苦痛在缓缓流动,这种像火山岩浆般的沉默,笼罩了这个空间,仿佛将整个空间化为灰烬。

谷村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在那一刻,她的确被这个男人奇特的神情震慑了。

久久之后,画家动了动身子,竟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抓起一个面包,撕成了两半,将一半迅速地塞进嘴里,另一半捏在手中。他又恢复了原状。他咀嚼着面包。

这是谷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观看这个男人,这个曾使她的母亲疯狂而自暴自弃的男人。

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母亲,一个浪漫而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疯狂地爱上这个男人,为这个一样浪漫疯狂到极致的男人耗尽了自己毕生的浪漫情怀。可是,让谷村迷惑不解的是,她的母亲在浪漫情怀被这个男人耗尽之后所选择的逃避和沉沦,以及她最终选择的结婚。更何况她选择了一个跟银行家父亲一样毫无浪漫可言,而且如此现实的男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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