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孙小泉不置可否,轻轻一笑走进来,他住在靠窗口的高架床上,算是一个相对好点的位置。楼下是学校的操场,每周放电影时,他不下楼,甚至不下床,坐窗前,趴在床上,看得格外清晰,因为放映机就安在一楼和他正对的一间房里,床和桌子都是原先的,别说这床和桌子就放在这宿舍,放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他都会一眼认出来,三年昼夜相守,他不仅认识每一道纹路,连气味都沁入肺腑,在这房里回荡的笑声和海浪般汹涌而来的情节和细节,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刚才你说你叫啥——孙小泉,是不是秦源市林业局的孙小泉?”大学生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突然回想起什么似的。

“是的,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孙小泉莫名其妙。

“你是咱学院的名人,老师经常提到你,咋能不知道。”大学生羡慕地说。

“啥,名人,我算什么名人?只是比你们早毕业几年罢了。”孙小泉不以为然地说。

“就凭你的谦虚也够得上名人,我还读过你在学报上的论文。”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孙小泉无语,母校,母亲,他喃喃地念着,当他脱离母校,就像离开母体一样,许多事他早忘了,可母亲没忘记他,岂止没忘,时时关注,连每一点进步都记得那么清楚明白,引为自豪,比起母校对他的关心,对他的抬举,对他的希望,他——孙小泉,还能算一个名人吗?别说名人,连人都不是。孙小泉突然有种汗颜的感觉,轻轻一笑,退出门来。

走在林荫道上的孙小泉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他原本是想拜望他的班主任老师,顺便拿出论文让他指导的。现在,他突然没了那个勇气,在校园花圃小径上徜徉一阵后,生怕遇见熟人,悄悄来到学校编辑部,将稿子交给编辑老师。

“你是孙小泉?”编辑热情地问道。

“不是,我是替孙小泉送稿子来的。”孙小泉撒了个谎。

“坐,请喝茶,孙小泉的稿子,没问题,前几年他是我们的骨干作者,这几年可能是工作忙的原因吧,他投得很少,差不多都不投了,真可惜,他是个人才,你和他熟不熟?”编辑问。

“还行吧。”孙小泉说道。

“请代我向他问好,我叫金致中,是徐教授的研究生。”

“没问题,一定转达,谢谢你,我回去了。”孙小泉不敢久留,万一遇见熟人,这人就丢大了,他像贼似的溜出林学院,他知道,他虽披着一张所谓“名人”的外衣,可在母校的照妖镜面前,他的灵魂是经受不住任何检验的。

半个月后乘吴信的车他回了趟家,令素云交给他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大作收悉,拟发表,发时将作部分修改,请见谅。编辑署名金致中。

论文即将发表,应该说是一件高兴事,特别对连续几年未有论文发表的孙小泉来说更是如此,可不知怎么,他却高兴不起来。

市上风平浪静,连地下组织部长的声音都哑哑的,和孩子呆了两天,吃了几顿岳母郑冰芬做的好饭,就以学校忙为由匆匆回了。陈维国去湖南开会,郑倩秋忙于普及马列主义不着家,这趟家回得有点索然无味。

天气日渐炎热起来,不是下雨就是暴晒,孙小泉心情又有点闷。一周后,他从阅览室拿起最新一期《金城林业学院学报》看时,无意发现在结尾“论点摘编”页后竟有他的名字,他的论文发表了,却只缩成了不足百字,细看,就那百字也不是自己的原文,编辑写的,就像一瓢凉水兜头而下,在这炎热的季节里,他没觉出一丝的清凉,倒是感到透心的寒冷。他呆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脸色苍白,惹得附近的人不时瞥他一眼,就像他随时会翻倒在椅子下面似的。

“你咋这么个样儿,像大病一场似的,脸色寡白寡白的。”黄啸云敲开宿舍门时,孙小泉还在床上病恹恹地躺着。

“是嘛,我有点感冒。”孙小泉随口搪塞了一句。

“吃药了没有,夏天的热感冒厉害着哩,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黄啸云关切地问。

“不用了,差不多快好了,你们一起的人呢?啥时候来的?”

“刚到,就我一个人,给公司联系点业务。中午饭咋办?”

“你随便吃点,我没一点胃口,啥都不想吃。”小泉无精打采地说。

“这咋行,人是铁饭是钢,越有病越要加强营养,我看这样吧,咱俩干脆去吃小火锅。以毒攻毒,营养补上了,病也不治自愈了。”

黄啸云这样说时,孙小泉真觉着有点饿了,一晚上翻来倒去没睡好,早点也没吃,睡了一上午,胃一不舒服,还真像有病似的,要不是黄啸云来,这顿饭说不定就省了,心情一灰暗,想什么都反胃。

黄啸云已经来过几次了,有时是和吴信总经理一起来,有两次是单独来,来时,亲姐似的,对他关照得无微不至,刚开始,同宿舍的还以为是他妻子,后来她再来时,宿舍里的其他两位就借口有事出去了,剩下他俩时,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谈。黄啸云知识面很广,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和孙小泉惊人的相似,她是中专毕业的,学的是财会,文凭不高,但水平不低,和黄啸云在一起时,孙小泉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黄啸云的漂亮没说的,而那种高贵和高雅的气质更让这种漂亮锦上添花,连那声音都有一种春风入怀般的温暖和温馨。第一次见到时,孙小泉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矮墩子似的吴信麾下还有这么靓的角儿。以后的接触中他发现,黄啸云的漂亮仅仅是皮毛,真正勾人魂魄的是那种令人神往的气质,高贵而不高傲,高雅而不冷艳。

孙小泉曾在心中偷偷将黄啸云、郑倩秋、俞晓丽作过一番仔细地比较,郑倩秋谈不上多么漂亮,可脸上各零部件的组合都恰到好处,属于那种站在大伙里不突出,单个抽出来看还可以的那一类。俞晓丽能和黄啸云比,论长得漂亮,她俩都是美人坯子,难分高下,论气质,各具千秋,黄啸云有一种城市女人的高贵,气质像一层薄雾似的裹着你,有种缥缈,有点朦胧,更有点让人心旌摇动;俞晓丽明显表现为知识女性的含蓄和内敛,她的气质像幽幽的兰香,不浓,不淡,却绝对沁人心脾,这样的女性绝对会让你醍醐灌顶般明白这样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个最有高贵和清纯气质的女性像高山上的雪莲,那么惹人艳羡地开着,而似乎有点凡俗的郑倩秋却在他的身边,如果说俞晓丽和黄啸云是他祥云缭绕的五彩梦幻的话,郑倩秋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黄啸云对他的关心和清水无碍的坦诚让他感动。每每和黄啸云在一起时,他的意识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回到银坪乡卫生院,银坪乡梁顶夕阳掩映的酸梨树下,和她说话时不需提防,不需揣摸,想说啥就是啥,他才像一个成功的男人。和郑倩秋在一起时,他总觉着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说话时得不由自主地揣摸心思,得小心谨慎,就像站在矮檐下,稍不提防头上就会撞出一个大包来,他总觉着有一点自卑,有种无形的压力,尽管这种自卑和压力一出这个门后,都会变成一种权威和威势在漫不经心间成倍地挥发出来。这种自卑和无形的压力与隔膜随着儿子的降生略有缓解,儿子的出生,使他卑微的血终于开始和这个家庭高贵的血统混在一起了,但心上的阴影却像扫帚永远到不了的一个暗角,垃圾和灰尘永远在那堆着,只是很少有人看见罢了。随着儿子渐长,随着郑倩秋重获自由,他隐约觉得,不是他,倒是郑倩秋和这个家的关系日渐疏松,这是一个对家庭粗糙,对行政却有着浓烈兴趣的人,和同样心态的孙小泉比起来,她的热情,不免显得浅薄、张扬和城府不深。

尽管黄啸云从未正面肯定,但也未否定,他知道他和黄啸云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实际上,这事早已心照不宣了,只是他有点懵懵懂懂,就像一个嘴馋的人想吃鲍鱼海参,昼夜成梦,可真到鲍鱼海参端上来却又不认识,过后有人给他说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鲍鱼海参,他努力回忆时,别说什么味道,连印象都没了。至少到现在,黄啸云对他还没提过任何让他警觉和讨厌的事,除了在林业局,除了在吴信一干人跟前他可以拿根鸡毛当令箭外,实际上,他给谁也办不了事,帮不了忙,尽管许多人迂回曲折想通过他向陈副书记传话,可他从不承揽,从不答应,他知道岳父是什么样的人,绝对的布尔什维克,从不在家里谈公事,进来带的啥,出去时必须带上啥,再好的朋友也不行,为此,有好些人抱怨他,特别是他的一些亲戚朋友意见更大,“陈维国在谁跟前都把他那市委副书记本了个真。”他听了,笑笑,意思他明白,传话筒他不会当的,他知道,他还没到这份上,陈副书记把自己女婿的事都能黄,还能把你们的事当回事?这样想时,他有时不理解,有时也不免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举世皆醉就你独醒,谁相信你出淤泥而不染,老百姓说起当官的,还不是提起和尚满寺秃。

“我看你不像感冒,倒像有什么烦心事似的。”吃完饭走在滨河路上,看着对着黄河水不时出神的孙小泉,黄啸云说。

真是女人的感觉,一针见血,一下就戳到了他的疼处,外强中干的孙小泉绝不想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人看。男人如果藏不住事,沉不住气,就女人味重了,孰料黄啸云这句满怀关心的话,就像一根尖锐的针,一下将他打足了气的大彩球给戳破了,他似乎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多日来的委屈和憋闷根儿底儿全抖了出来。

黄啸云目瞪口呆地听着,孙小泉讲的许多话是心事,是把她当知己才说的,可有些话,绝对是秘密,绝对不应该让她知道,她有点感动,又有点怕,她知道官场上的险恶,小泉的这点城府迟早要坏事儿的。

“论文还可以再写,再说,毕竟还算发了点,要一点不发,你还能不活了?况且,你又不是专门搞研究的,慢慢写,慢慢来,能写多少是多少。”黄啸云这样说时,连她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你不知道他这人,凭命运好坐在了那位置上,可骨子里还是一个文化人,把知识看得比什么都重,对谁都像他一样要求,根本不知道人各有志,条条大道通罗马,我两次提拔的事儿都黄在他手里,十有九和我学习抓得不紧有关,我看,在他心里,我这辈子就只能是个给人牵马垂蹬的办公室主任,他恐怕从没考虑过我在行政上还有什么需要。外人看了好像我沾了多大的光,占了多大的便宜,可依我看,直到今天,还是我奋斗的结果,要不是他,说不准我的副处级早落实了。”孙小泉越说越有气,这么长时间了,他总算等到了一个适合的倾诉对象。

“大家都说陈书记清廉不办事,你这么一说,我真相信了,这世上,人各有各的活法,顺其自然,凡事不要太刻意,太勉强了。”黄啸云没有看孙小泉,也没看脚下流动的黄河,她望着远处横亘天际的南山,就像给山说一样。

“话是这么说,可官场是泥潭,一脚步陷进去,下一脚就得挣扎,这样一脚连一脚,身不由己,每一脚都是为了生存,运气好的,虽在泥里踩着,不至于陷到坑里,运气不好的,几下就污泥灭顶了,谁都不知道路在何方,谁都像玻璃瓶里的苍蝇,自觉前途光明,利令智昏却忘了出口太小,更何况一山不容二虎。坐在官场这辆战车上,你不杀人人杀你,向上的路,出人头地的路历来就这么艰难,官场上向来就这么残酷,人人都在捉弄人,人人都在被人捉弄,整整一个阳世凡间人弄人,阴曹地府鬼弄鬼。”

“不说了,你说的官场上的事我不懂,说点别的。”黄啸云长叹了一声,这声长叹令孙小泉十分感动,孙小泉喜欢,甚至令他着迷的就是黄啸云高贵气质掩映下的这种内心的清纯,说的几乎都是本真的话,没任何伪饰,却能打动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俩的手拉在一起,不知是谁主动,还是就那么不知不觉间碰在一起了。“晚上吃啥?”黄啸云的食指在孙小泉手中抠了抠。

“吃你。”孙小泉转过身,盯着黄啸云,他觉着,他心里有一只老虎,正张牙舞爪准备往外冲,黄啸云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不言不语往前走,手却是比先前拉得紧了。

他们没有回学校,而是来到了黄啸云住的宾馆,宾馆和先前早不一样了,不按床,按房间登记,黄啸云住的是标间,两张床就像两只眨着诱惑的眼睛,关上门,孙小泉饿狼般要扑上去时,黄啸云巧妙地闪开了。“菜凉了,我得热热去。”说时,一转身钻进卫生间,等孙小泉明白过来时,门已从里边反锁上了。

哗哗地水流声响起来了。哗哗地水声向一把爪子,挠着孙小泉快要燃烧的心,他需要水,没有水,他将被烧焦,烤干,就像戈壁滩上那一个个骷髅;哗哗的水声更像是一种召唤,那里有一幅人世间绝美的风景,一切都在咫尺,一切都在眼前,却又被一扇薄薄的门板隔成了两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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