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红剑

云波荡是一座很小很小的码头,小到整个码头只有三条伸向海中的栈桥,码头上的主体建筑,是一座小酒馆,一座小旅社,一家货栈,一家仓库,再无其他。

船靠岸后,船家下去转了一圈,回来就叮嘱我们,如果想要上岸透透气,那就趁现在吧。因为从现在开始,船再向北半个月,都不会再有可供停靠的港口了。

无天很惊讶,他拉着船家说,老人家,我们是去燕京吧?我在燕云渡就听说了,往北只有三天的航程,大小十几家码头呢!

船家哭丧着脸,说我也知道啊,只是云波荡往北,一直到燕京港,中间大小十几家码头,全被人包了下来,说是只接纳玄天宗的座船停靠,就连燕京港那种大地方,也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据说要排十几天的队,有人等不及已经回来了。

无天勃然大怒,拍着大腿对我说,靠!师父,我们不去了!回家!

我说不,我们要去。

无天剑眉倒竖,说,为什么,师父!我们本来就和他们有仇,你忘了他们在七侠镇是怎么欺凌我们的?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偷听,又调用神识包裹住我和无天所在的空间,低声说,是时候告诉你我们此行的另外一半任务了。

无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难道说……?”

我说没错,让我们一起说出来,看看师徒之间的默契!

无天深吸一口气,和我同时大声喊:“抢他们的女徒弟!”(我:“干掉前掌门南华!”)

我看着无天,说,你说什么,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无天的脸变成了猴子屁股的红,他缩起脖子低着头说,啊,那什么,我乱说的。

我说,无心,快出来听听你无天哥哥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

无天慌忙想伸手捂住我嘴巴,嘴里忙不迭地说,师父你说的对,我全听你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

无天这才长出一口气,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了我刚才说的是什么,脸色慢慢难看了下来。

他说,师父,刚才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在开玩笑?你说干掉南华?

我说没错啊。

无天说,师父,我知道你很讨厌玄天宗,比我还讨厌,但有的时候真的要冷静。我听小淇姐姐说过,玄天宗在燕北经营了上百年,门徒数万人,整个燕北都算是他们的私家领域,你真的打算带着我们深入虎穴去暗杀掉他们的前掌门?

我说不是啊,谁说要暗杀南华了。

无天松了口气。

我说,我们要在他们的掌门接任大典上,在南华交出掌门之位之后,堂堂正正杀了他。

无天说,师父,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师妹偷偷喝酒去了?

我说没有啊,你俩绑一块还挺沉的,我又没病,喝酒还得背着你们。

无天一时语塞,手指头颤抖着点了半天,最后一扭头走到船舷边看着风景平复心情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我身边。我说你不用说了,计划已经定好了,你应该知道,为师不是那种轻易改变计划的人。

无天面容坚毅,说不是的,我想说,我能不能带师妹先回?

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一直以为,这个家伙从来都戴着桀骜不驯游戏世间的假面具生活,也很少自己拿什么主义,没想到已经到这里了,他突然决定为自己和无心做一回主。

我说随意,不过你问问无心的意见。

无天紧了紧背后长剑的束带,说不用,她还是个未成年人,我做主就好。

我想说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无心是个未成年人没错,但我在这里,怎么也轮不到你小子做主。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就说不出来。

沉吟了许久之后,我才缓缓说,既然如此,那就带你师妹,在这里下船吧。

无天咬了咬嘴唇,转身进了船舱。意料之中的是,无心并不肯跟他下船,她又咬又抓,挠了无天一个满脸花,动静大到整艘船都听见了。我们对门的女子歌舞团停下了排练,走廊那头的年轻夫妻探出了头,就连货仓门口的那对父子中的儿子也好奇地走了出来。

我先冲他们摆摆手,钻进房间,一手一个按住了无天和无心。一番诚恳的低声劝慰之后,把鼻青脸肿的无天和满脸得意的无心送下了船。

下船时,那个背剑男人正好沿着跳板走上来,他一只手提着四坛酒,另一只手抓着一只烧鸡和一大包卤牛肉,看见无天和无心下船,他还很礼貌地侧过身让路。

他手中的酒香和肉香一下子就把我从与无天、无心的离愁别绪中拉扯了出来,我一下子就抽着鼻子跟着背剑男人走了。

背剑男人一脸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喂,你自己的徒弟和女儿都跑了,你怎么不去追?

我赔着笑说,小孩子嘛,跑了就跑了,远离是非之地,江湖广大反而比燕京安全得多。倒是老哥哥你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怎么这次在这碰上了?早知道我就不发愁了。

背剑男人看也不看我,轻轻一脚踹开门,放下酒肉吃食,转身就把自己摔在舱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舒舒服服伸了个让我艳羡得牙酸的懒腰,长叹一口说,人啊,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我肃然起敬,说,不愧是你,竟然在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

背剑男人看了一眼我,说,不和你说笑,我快死了。在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找和尚瞧过,都瞧不好。算命的说我到了四十岁就会死,下个月我就四十了。

我喟叹道,别信那些算命的屁话,他们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就是忽悠你而已。你不都找和尚看过吗,他怎么说?

男人慢条斯理道,上面那些话就是和尚说的。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啥。

中年剑客继续感慨,说,我在那片只有鸟来拉屎的荒岛上待了这么多年,本来都打算认命了,可是临了还是不甘心,想来看这大好河山最后一眼,可没想到刚回来就听说和尚寂了,还听说你在现场?

我感慨地点点头,说,这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我本来是想找他帮帮忙的,结果差点引来整个魔宗和凉夏的围剿,好在和尚出手了。不过他最后圆寂我是想不到的,这么久了,我一路想,也慢慢明白过来,他那哪是圆寂了啊,他那分明就是成佛了!我走的时候那大佛还在冲我笑呢,给他嘚瑟的。

中年剑客略有释怀,说如此就好,这样也算是实现了他的一个理想,现在哥几个就是我混得最差了,唯一的理想就是活下去,还铁定实现不了。

我说别,千万别这么说,要不然你换一个理想,能实现的那种?我现在就有一个活,你听我给你介绍介绍……

中年男人瞪着我说,你先喝一坛再说话。

我二话没说,拍开一只酒坛的封泥,吨吨吨灌了下去,一口气干完之后,还打了串像历史那么悠久的饱嗝。

我说行么?

中年男人又拍开一坛看着我。

我抢过酒,又是一仰脖送到了肚子里。虽然是乡野村醪,但比起那些名酒只冲不清,就像吞了一大管芥末,从鼻尖一路涩到喉咙口,爽得我打了个激灵。

中年男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进来二话不说就抢了我两坛酒喝,堂而皇之,态度极其嚣张,这都是有证据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这次就不要你赔了,只拜托你行行好,滚回自己的房间,不要再来骚扰我哦!

我呆若木鸡,好半晌才理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顿时勃然大怒,但想到对方的名头和背上的剑,还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下去。

走出门前,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我回头看看他斜放在床边的那两柄剑,问他:“你的剑怎么红了?是不是南海的海风把你的剑都吹锈了?”

男人霍地坐起身,说,你再不滚蛋,就会知道了!

我一溜烟,从他的房间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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