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州纪事及雪夜奇遇

白州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白州人,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传奇。白州城的地势依山傍海,西南边境有一个天然的海港,南边是一个拥有近乎完美弧度的海湾,北面巍然挺立着一座雪山,还有一条名叫漓河的溪流。米黄色的城墙,平静的海湾,蜿蜒的河流,这里俨然像是一片刚被开垦出来的处女地。白州是美丽的,美丽却鲜有人知,可以说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城了。

白州的历史已经无可考据了。据说在大宋年间,黄河一带发生了严重的动乱和饥荒,一部分流离失所的难民逃亡至此。当时第一批踏上这块土地的难民还立了块方碑,记录了此事。码头旁边的方碑长着一丛茂密的野草,经过漫长岁月的磨蚀,上面的刻迹早已斑驳不清了,完全找不到有关白州历史的确凿证据。可是,白州的人口确是发展起来了。

虽说白州地处边陲,但由于有着一个港口,与外界的交流还是有的,因而这里的信息也并不十分闭塞。海上的买卖自然也是有的,江南一带的商人和洋船洋货在本地人眼里已是司空见惯,是不足为奇的。

眼下还有几日就到了立冬的坎儿,可是今年的雪已经下了半月有余了,整座白州城沉陷在一片白色的雪域里。这会子,天色临近傍晚,灰惨惨的天空落起了毛毛细雨。街边的小商小贩们都刹住了吆喝了一天的嗓子,星罗棋布的店铺也都纷纷开始整理没卖尽的货物,预备打烊。地上的积雪叠了有一寸多厚,几条行色匆匆的人影走在雪地中,路旁的一株梅花悄然绽放着,枝头上撒满了晶莹的雪,让人感受到些许的清寂。这时一个年青人拿着一件外套遮在头上,像一只羚羊一样,飞快地跑进了一家书店。店门上方挂着一块陈年牌匾,刻着四个朱漆的篆体大字“老庄书屋”。而这个年青人,正是天来。

天来自幼就喜爱念书,加之祖父的藏书颇丰,从《千家诗》、《古文观止》启蒙到国外的洋籍洋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以往,天来差不多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虫了。不过这也属实是他的家人想看到的。天来身材清瘦,脸上的颧骨微微凸起,眼睛里常含着忧郁,一副望穿世事,与世无争的样子,全然没有同龄人的朝气。天来是老庄书屋的常客,这里简直成了他的“精神革命根据地”,也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个“家”。因为不论刮风下雨,按例他每周都会到这里看书淘书。倘若不走运没有寻见自己想看的书,在书屋里随处走走看看对他来说也是一桩消遣时间的趣事。

天来今天打算过来找一部日本的《万叶集》,因为之前他在别的地方经常看见此书被引用,尤其有一句“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几丈宽的书屋立满了黑木书架,飘逸着淡淡的书香。这里的书籍不仅种类繁多,新的旧的,而且都摆放整齐。他找了半个多钟,两只腿开始酸软,几乎把整个店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一排排的书,层层搜查,像森林中机警的猎人在寻找狩猎目标。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万叶集》的书脊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内心感慨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天来正要伸手去拿,就在手距离书本还有几寸远的节骨眼,与此同时,另一只白净的手挡在了书脊前方,不消细看就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天来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收手,一手抓在了那白净的手背上。葱白纤长的手指,柔嫩光滑的秀臂,像极了日耳曼神话中的精灵,如此完美的线条,除了天上的月光,任何的美都要稍逊一筹。天来的身体僵住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把手往回收,继而把脸歪过去看时—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身段甚是曼妙,花态柳腰,亭亭玉立。脸蛋红酥酥的,秀气的鼻子,修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对水灵灵的眼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表情。这情状和古希腊的雕塑有几分神似。

“此刻我深信,天上的月光也不能和眼前所见的媲美了。”又转念一想,“不行不行…我这是犯了好色的罪过…可是…读书人的事,能算好色么?稳妥地说这应该算欣赏艺术。”天来如此一面矛盾地思索着,一面连忙向少女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他脸上堆起一些不自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跟前的少女说。

半晌,少女微微拢了拢腿,又看了一眼那书,没搭腔,似乎也没有搭腔的意思。天来这下急了,心下检讨自己是不是方才语气重了。接连又说道:“同学,你也需要买这本书吗?”

……

“这样吧,你先买,我到别的地方再找找,准可以找着。”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答。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想亲近的磁力,一种与生俱来的磁力。一股少女独有的芳香扑鼻而来。

“你,不冷么?这样的天气怪冻人的。”天来搓了搓手,往手掌上呵气。他打定主意,再得不到回话就不再多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不冷。”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就转身走向门口,双手捧着书跑进雪地里去了。天来目送着少女的背影,他想追上出去,可是又怕给她平添烦忧。美丽的倩影很快就在雪夜中消失不见了。

很快地,天来心里便渐渐感到有些对不住孔乙己了,甚至有些愧疚,不该搬出孔乙己为自己、人类的“爱美之心”正名。“爱美”是一种符合自然规律的正常心理活动,不爱美的人是不会从心底热爱生活的。孔乙己是无辜的,而且此种遮掩之举也是多余的。人们做事总是喜欢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给自己留好台阶,铺好后路,至于对错与否似乎是无关要紧的了。这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得意手段和高明谋策。

噢,原来她不是哑巴。天来傻笑了起来,拿手挤了挤眼皮,顺势而上捋了捋头发。他又开始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了,他今天不想空手而归。

“年青人,我们准备打烊啦。要买的书找到了吗?要不我帮你找找呐。”

店家慢吞吞地走过来说,一道大黑影在地上停住。店家为人温厚善良,圆嘟嘟的下巴颏,一副可爱的八字胡,一对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身材发福,披着羊大袄,五十来岁的光景,由于他在族里排行第四,因此大家都尊称他为四爷。

“找到了,我就要这本吧。”天来拿了一本普希金的诗集。书的封面插画是一幅月夜图,风格简约又不失端庄典雅。

“对了,四爷,您知道刚刚那个女孩不?她时常来么?”天来满脸期待着肯定的回复。

“噢…你是说方才跑出去的那个?”他推了推老花镜,皱了皱眉头。“我平时也不是很留意呐,上年纪啦,越来越糊涂啦。不过这姑娘的面相确实看着挺眼熟的,大约是经常来吧…”说罢又捏了捏胡须。

“二十七文钱。”

“啊,二十七文钱?!我这书明明标价是十三文钱呀…”四爷的话把柜台前的天来整得蒙住了。

“和那姑娘统共是二十七文钱呐,没错呀。你们刚刚不是一起站那说了好一会啦。年青人还害羞呐—嘿嘿,这个不用算珠我也不会计错的。”四爷笑嘻嘻地说。

“噢…”天来这才缓过神来,原谅了四爷的老糊涂,不过心里又立刻莫名地开心起来。便紧接着说,“是了,是了,给您。”一手又从兜里排出十四文钱递与四爷。

“好在我今天带的钱足够多,要不就真的得两手空空回去了。这女孩…是在梦游么,好生奇怪。”天来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做了一个梦,又好似自己此时就身处梦境。他走进了雪地里,小跑了起来,雪愈下愈紧了,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澄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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