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妹……？”
之前在和木枫萝的对谈中、已经在木枫萝的冷讽中多少听到了些许无相的往昔。
机舱中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便是多年前惨剧的受害者么？
“嗯、是呢。如果能健康平安地长大，才华能力应该不会输给在下——甚至也许会变得比在下更优秀，结果却因为一场不幸的意外永远断绝了可能性的，在下唯一的妹妹。”
无相竭力控制情绪、甚至还想要做出嬉皮笑脸的样子。
然而只透过侧脸，那表情却也足够难看了——
声音越是压抑、越是有些可怜地颤抖着。
“那么、身体上的伤痕，即是说——”
“嗯、仍然保持着她死亡时候的模样。王上还有千羽国的其他高层、以及前来进行友好邦交的诸如梦引国和其他国家的使节也多少表现过要为我介绍优秀的尸体化妆师的意向；
在如今千羽国境内的奴隶们差不多全部解放的情况下、有当时的亲历者迄今已过上了正常生活，但仍多少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而心生歉疚的、也提及过自己认识如今已是有名的美尸师的旧奴隶，希望我能接受他们的赎罪心意——”
他停顿了一下。
走到桌畔、为他自己调制了一碗和刚才喂给林山相似的药饮，但比起刚才多了大概两三味药物。
林山大脑的杂音猛然间消失了——只是在瞬间意识到了、实际上那横陈着的机舱对于无相来说刺激性完全不亚于自己。
从无相停顿的时间点、也能看得出来无论再怎么用笑脸和平静为伪装自己，内心深处也还是有着看似愈合随时触碰还会流血的疤痕。
稍微有点没良心、但林山多少有点在意这个话题。
只不过由于自己也不是什么心理康健的人、自然也了解即使对方没有怀着恶意去触碰伤口，那份疼痛感也总是令人难以忍受。
比起对这个话题的在意、林山更不想无端端揭人伤疤、给他人造成不必要伤害。
满心满口的疑问、全部都被林山吞到了肚子里。
无相将碗中的药物喝尽后，指尖凝聚着纯白的光、在心口和眉心按压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
在咒法吟念完毕之后、无相的脸上恢复到了平静无垢的笑容。
“呼——”
从肺部压出废气来、无相缩了缩脖子：“看到了吗、王夫殿下。在下自己也是个没办法完全从过去阴影走出来的，这样的我，该如何嘲笑王夫殿下——？资格什么的还在次、主要是看到王夫的样子就很容易勾起在下自己竭力想要忘掉的过去的记忆，如果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刻薄话来，恐怕没有编排到王夫殿下，我自己倒情绪倒灌、讥讽反噬，精神受不住了——”
他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番纯白的秀发、原地踱了两三步。
“在下也知道、说出这种话来难免会让人疑心懦弱，或者是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却想要把自然形成的半死不活却碎碎叨叨个性的责任甩给其他人——”
无相纯白眸子凝着方陷落下去而后合拢、此刻毫无痕迹的地板。
“在下其实也不是想说话才说个没完的、就像是蚊蝇蜜蜂一样只要在场合不够正式，就忍不住啰嗦。哪怕——”
他脸上的笑容仍在、那份无垢的纯白的笑容，却在自白的时候不自觉染上了一抹伤感的暗沉。
“哪怕只有在下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说个没完。”
他的双眼看似注视着平整方正的地板、可是那目光却像是望向了遥远的彼方般。
“在下也想要忘记、在下也想要内心的平静。但是、哪怕在下的笑容已像是贴在了脸上的面具、在下在刚才应对木王殿下，还有旧日的奴隶代表们都可以用演技遮盖住情绪的动摇，表现出毫不在意。可是、一旦周遭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好像仍然能听到最黏我的妹妹绕在我身前背后‘哥哥’‘哥哥’叫我的情形，还有严厉的母亲、慈爱的父亲——”
无相低声道——他显然还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就场合和对象而言，他果然还是在对林山说话吧——
但那音量却忽然小得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人并不是在失去的刹那最伤心——因为一切都太过突然、来不及反应。比起伤心、难过、痛苦不堪的情绪，最先涌出来的根本就是难以置信。并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会尝试着醒过来——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在醒来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
深有同感。
明明是无相在独白、在述说着关于他的过去——但林山却好像是面对着另一个自己，清晰地把自己的心情描述出来一般。
“无数次睁眼、都满怀着期待。赤着脚到处跑，扯着嗓子试图把依然还在维系着的美好日常唤回来。可惜、什么都没有了——
清醒着的每一个瞬间，不期待着有谁在背后拍打着我向我做鬼脸说‘你上当了’，然而，度过的时间越是久长、越是能意识到那般残酷的情景正是在下无法逃避的现实。
在市场的时候看到了家人喜欢的饰品、在做菜的时候无意中做多了份数、时常就会忍不住去呼喊根本不可能给我任何回应的名字、年节的时候眼巴巴地望着空荡荡的凳子和门扉，还有每一次听到工坊和家中的门被叩响时都会无端打起精神，的迅速跑到门畔打开门栓，生怕开慢了离别多日的家人无法进来——
当然、打开门根本就不会见到期冀中的容颜，失望、失望、失望——只有失望。
甚至有的时候还是那些凶手来慰问我、我知道他们是真心悔过，然而满怀着对家人的思念打开门却是如今生活安逸、红光满面的凶手们，可想而知——我的心情是经历了怎样的起落。”
无相托着腮：“所以、现在我已经很少回家了，基本都是在工坊内、或者在王宫之中，如果有那些昔日的凶手想要来探访我，除非在更正式的场合，在下根本就不想见他们……
我知道当时他们的暴行是被蛊惑了、是觉悟和思想没有跟上，我也知道母亲到死也没有怨恨过他们，甚至她告诫我不该怨恨、我也竭力去做了——
但是、我仅仅是能做到不怨恨他们，从理论上原谅和理解他们的所为，可在我的情感上多和他们见一面都是折磨。”
他的脸上浮着笑、纯白的双眸却有露光闪烁。
“所以、我把妹妹的尸体封存了，保持在她死时的样子，不去做任何处理，甚至就横陈在工坊，每天都看上一看——
如果不能意识到她的死亡、我大概就没法向前看了；
让那些凶手来为我妹妹的尸体做修复、我当然不情愿，毕竟就是他们把她变成那副样子的；
王上等和这件凶案没有直接关系的高层的要求我也拒绝了、是我不想凄惨惨死去的妹妹的尸体被粉饰得漂漂亮亮的，让她真正临终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被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