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何辅一边推着老人,一边劝解开口。

“五弟多多少少也是个郡守,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训斥,上党郡百姓又当如何看待他们的太守大人?”

……

“唉……”

“林子大了,即便藏了一棵杂木,他人也很难察觉到林子有何不同,可若这棵杂木长成了参天巨木呢?”

“一小儿也能看出巨木的不同,何况天下间无数贪婪之人乎?”

“栋梁之才……往往是自家栽种巨木,成了他人房梁之物……”

听着老人的无奈,何辅不由默默点头,心下很是认同老人话语。

“正如先生所说,矿山产出日益增多,若五弟只是个寻常百姓、富户,必被无数人觊觎,或许也只有成为郡守大人,如此才能减少些他人贪婪心思。”

“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那也不用了万盛帮他一把。”

老人苦笑,何辅陡然一惊,这才想到雒阳送来的“竹简”事件,原本以为只是因“田地”财货利益,而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唉……”

老人叹息道:“晋阳王家的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若是咱们与王家正面开战,若无其他人插手,咱们并不畏惧了他王家。”

“小痴可还记得世家豪门的根基是什么吗?”

何辅一愣,点头道:“先生说过,世家豪门存在的根基是他们的田地,以及田地上耕种的百姓,学问再好,权势、名望却必须依托在无以计数的田地、百姓之上。”

老人点头道:“两家开战,王家虽是晋阳豪门,为师背后亦有内廷权势宦官,想要动用官场力量来打压,为师又岂会害怕?”

“为师不惧怕官场上任何一人,无非是付给内廷多少银钱、利益罢了,剩下的就是经济打压,甚至利用他人之手,使用军事打压,诸如美稷匈奴人,借美稷匈奴人的手,屠了晋阳,屠了晋阳所有家族。”

典韦神色剧变,何辅却没有想象中的恼怒,皱眉思虑片刻……

“杀人很容易,即便不利用外族,只需遣派一支人潜入晋阳,充贼杀了王家上下亦无不可,可这造成的后果却极为严重,一旦走漏了消息,先生也必然得罪了内外廷所有人,如此不智之举,先生自是不会为之,所能用者,当是利用钱粮手段打压。”

老人微微点头,叹气道:“正如小痴所言,可小痴也当知道,这种钱粮战争很难短时间内分出胜负,会持续很长时间。”

“战争虽然是两军交战,遭苦受难的却是无数百姓,而世家豪门也根本不会在乎百姓死活,他们损失一文钱,就会从名下百姓身上补上两文,这种消耗战争会持续很久。”

“百姓赤贫如洗就会反叛动荡,之后又会如何?朝廷会强行介入,会屠杀无数人,并州人丁本就少些,死了无数人后,一旦大汉朝发生变故,美稷匈奴,或是漠北鲜卑就会南下,就会轻而易举占了遭受重创的并州。”

老人苦笑道:“这还只是两家的战争,还不是其他家族参与其中的结果,若是演变成了天下世家豪门与内廷宦官们的战争,局势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遭苦的百姓就不再仅仅只是并州一地,就会蔓延到河北、河南、关中……”

……

“唉……”

“大汉朝近些年已经遭灾无数,水灾、旱灾、虫灾、兵灾、时疫、内外廷相斗……每年都死了无数人,咱们又如何轻言战争?”

何辅微微点头,又是一笑,推着老人说道:“现在挺好的,五弟成了上党郡太守,晋阳王家也陷入了麻烦之中,一时半会也没法子再寻咱们的麻烦。”

典韦并不知道洛阳发生的事情,心下疑惑不解,但老人、何辅都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精力。

既然知道了始末根由,心有决断的何辅暗自决定,只要晋阳王家还敢觊觎上党郡,他不介意把事情做绝。

事实上,此时的晋阳王家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比何辅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当然了,这一切都与一老一少没了关系。

与其他地方差不多,长子县城并不是很大,或许是城内铁匠铺子较多缘故,城内百姓比何辅见到过的百姓都要强壮、乐观些,别看周万世被老人批的一无是处,进入城内后,方才察觉郡守五弟的威望,一路上全是壮实汉子抱拳见礼。

或许是老人知道不住咂巴嘴唇的何辅在想着什么,很是气愤。

“民心即利心!这些铁匠铺子都是咱家的,他们或是老夫收养的孩儿,或是招募的本地百姓,低头抱拳又有何奇怪的?”

“啊?”

何辅吃了一惊,说道:“城里的铁匠铺子都是咱家的?”

“这有何奇怪的?”老人一瞪眼。

何辅挠头不解道:“上党郡有诸多铁矿,城内肯定也是有着铁匠的,难道……难道是咱家……”

听着他犹犹豫豫话语,一副无地三百两样子,一旁的典韦、周万世一脸怪异看着挠头小子,老人更是有些恼了,手指连连点在身前,何辅无奈,只得来到老人面前,伸着大脑袋让老人狠狠敲上三下。

“梆梆梆”三下,老人狠狠敲了三下后,这才冷声开口。

“哪个告诉你上党郡有铁矿,就一定要有无数铁匠了?”

何辅不由一愣,老人却冷哼道:“如此简单的道理若是想不明白,今日就莫要吃饭了!”

看着老人严厉神色,何辅这才察觉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重要东西……

“明明有铁矿却不开采,明明可以富裕百姓却不为之……”

何辅蹲在老人身前皱眉不已,正要抬眼看向老五周万世……

“梆梆梆!”

又是狠狠三下,老人敲的很重,何辅也不由捂着脑袋。

“哼!”

“河南、河北都有铁矿,有无数作坊,关中、川蜀……就是太原也有,上党郡明明有铁矿山,为何就是不开挖?”

“哼!”

“想想上党周边,想想那些炼铁城池所处之地!”

“格局!”

“格局懂吗?”

何辅挠头道:“先生……先生是说,上党郡道路艰难,运送费用更高,以及易于被人抢了,以资充贼?”

“你以为呢?”

老人一瞪眼,又叹气道:“无论做什么事情,心中都要谨记‘格局’两字。”

“上党郡山道艰难,所用物资必须用牛马驴骡托运,平原之地,百里千斤之物需耗费千钱,牛马驴骡山道托运却需数倍耗费,同样之物,一者十钱,一者三十钱,你若为清贫之民,你当选哪一家?”

“当然了,你或许会说,既然上党郡山道艰难,进出之物皆需数倍托运之费,咱们所造铁器又当卖与何人?”

老人轻叹道:“若是太平时节,上党郡之物,无论贩卖于何地,都只有自降物价,雒阳工匠一日可与三十钱,上党郡也只能付与匠人十钱,只有如此方能售卖出去。”

“可当下并非是太平时节,贪官污吏横行,沿途吃拿卡要者无数,即使是平原通畅之地,运送费用也数倍、十倍于开明治世时!”

“而咱们呢?”

“于内开明,不加赋、劳累于民;于外与内廷宦官保持友善,减少出境后沿途吃拿卡要,如此之下,上党郡所产出境铁器价格,甚至比各郡县自产自销价格还低,上党郡铁器自是可以贩卖出去,贩卖的更多,百姓就多了条生计,日子就会慢慢变好。”

老人皱眉道:“当然了,这只是特殊时期,是天下贪鄙之人太多缘故,若是开明治世之时,上党郡的铁器也必然因路途耗费而没落,除非能够花费无数银钱,修建畅通无阻的水泥道路……”

“先生老了,也不知能支撑几时,而且能做到这些事情的,也必须是权倾朝野,必须是太平盛世或是真正富可敌国之人,只有如此,或许才有可能做到这些事情……”

老头轻声叹息,又拍了拍何辅脑袋,叹气一声。

“先生做不到这些,万清、万平他们谁也做不到,也只有你或许有这个可能。”

“当然了,这也只是山路艰难制约了上党郡的发展,还有就是太行山常有贼人出没,境内百姓又性子悍野,若是得了太多刀刃,一旦造反也很难平定,更为严重的是并州北面的匈奴、鲜卑人,他们若是南下了,一旦获得了可以产出大量刀兵箭矢的矿山、匠人,又当如何?”

“我朝铁器大多产于河南、河北、川蜀,你就当知因何,这些地方都居于国朝之内,都是人丁众多之地,远不似并州如此凶险。”

“有些事情,不能仅考虑眼前,还要考虑未来之事,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小痴谨记先生教诲,多思多虑。”何辅郑重抱拳一礼。

老人微微点头,之前狠狠敲他脑袋,不是因为浑小子不够尊重什么的,而是因为他考虑的只是上党郡本身,而未能放大到整个天下。

这个时代的人懂得如何炼铁,甚至还用与高炉相似的“竖炉”炼铁,何辅就是南阳宛城人,南阳又是铁矿、铁匠打堆的地方,在宛城时,老人还强迫他在铁匠铺子里当过匠徒。

铁匠不仅仅会打铁,同时也懂得如何寻铁、炼铁,上党郡同样是铁矿山较多的地方,自然也并不是极难寻到,可却没有人挖矿炼铁,这就是问题所在。

运输困难,如同川蜀运往关中粮食,本来一文钱的东西,运出川蜀就变成了十文钱,上党郡同样面临这些问题。

正常时节,即便是川蜀物资再多,也很少运往关中,除非川蜀大丰收,物价较低,而这时,易于干旱的关中闹了饥荒,川蜀钱粮才会涌入关中。

川蜀是天府之国,素来都是产粮较多之地,上党呢?产粮较少的上党郡,粮价能低了?

粮价是一切物价的根基,粮价无法降低,别的物品价格也绝对低不了。上党的物价下不来,物品再好也没法子走出去,远不似川蜀那般可以凭借价廉而走出去。

这还只是当地价值本身问题,上升到国家战略层次,那就又成了另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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