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护士

墓地、战场、医院,这是迪夫平生最厌恶的三个地方,其中尤其不喜欢最后那个,因为这让他无比突出地明白战场上的厮杀是夺人性命的罪恶,即便自身负伤在只是在为医生们徒增麻烦。

弗朗兹在离开审判庭之后,在薇薇安的督促下被转移到了上城的一家医院。这是专门为贵族们服务的医院,而此时一间病房里却躺着一个跟“贵族”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人。

迪夫推开病房的门,轻步走进去。他不想打扰弗朗兹,于是极力放缓动作,免得身上的铠甲发出声响。

“团长。”

然而,弗朗兹还是醒过来了。他觉得口渴,下意识朝身边摸索着,如果是在家,他床边的柜子上会摆着一杯水。不过这下他摸了个空,接着就像受到教训的小孩子一样,悻悻地把手缩回被子里去。

“对不起,团长。”他艰难地说道。

迪夫从窗口的位置搬来一个板凳,然后在弗朗兹身旁坐下来。

他看见弗朗兹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满面颓丧,好像失去思考的能力。

“你已经没事了,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是英雄。”迪夫冷静的说完一句之后,又用极其温和的语气增加了一句。

弗朗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这样会阔大这两双眼睛的容量,不让那些郁结已久的感情流淌出来。

“卡文迪许夫人,她告诉我,不要做对不起伊莎贝拉的事,我本来和她约定好了的。”弗朗兹的语调仍然满是歉意:“一切都完了……我也辜负了陛下的苦心,她明明替我出面。”

“这是因为陛下看得出你是个忠诚的骑士,是个深情的丈夫,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迪夫为他倒了一杯水。

这时,微微罅开的门被推动,一个护士端着铁盘走进来,上面放着纱布酒精和各种医用工具。

“抱歉先生,我要为患者清理伤口了。”护士低着声音哑着嗓子说,她带着很厚的口罩,这让她的声音更加模糊不清。

迪夫最后朝弗朗兹看了一眼,临走前,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弗朗兹的手,然后起身离去。

护士走近弗朗兹身边,她在铁盘上犹豫了一阵,拿起纱布又放下,拿起酒精瓶捂在手里又放回去。

“小姐,能扶我起来吗。”弗朗兹自己用手肘发力,试了几次都没法撑起身体来。这时,护士转过身,点了点头,接着,她把弗朗兹扶起来,然后在他的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她虽然十分小心,但还是碰到了弗朗兹的伤口,这是不常有的事,毕竟她们都是被贵族认可的人。弗朗兹疼得闷哼一声,但很快平静地忍了回去。

“抱歉,”弗朗兹苦笑道:“麻烦你了。”

护士绕到他的身后,检查弗朗兹的伤口,她的手指冰凉地划过结痂的血液和那些淤青的皮肤。她像是翻阅一本最古老的书本那样,轻柔地揭开绷带,生怕弄坏一丝一毫。

这可怜的姑娘。

当绷带终于血淋淋地被她全部从伤口上揭下时,她死死捂住了自己不由得张开的嘴,然而这却让血腥的气息更加浓重,她最后深深低下头去。

弗朗兹坐在那里,昏昏欲睡,但窗口一阵微风吹来,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小姐。”他轻声问道。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微风又一次吹过他的面颊,清清凉凉地拂过伤口,似乎还在他耳边低声诉说。

窗外的叶子簌簌地响个不停,这岑寂的气氛在微风传来的信息之下,忽然被一股热烈的爱意驱散填满。

弗朗兹僵硬地看着眼前白色的被子,他没有回头,却精准的按住了那只撑在他身边白皙的手。

那只手接着就要抽回去,但却被弗朗兹握住,动弹不得。

弗朗兹慢慢回过头,几乎听见了僵硬地肌肉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看见伊莎贝拉徒劳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她缓慢地把口罩挂在下巴上,那只手又按在自己的起伏不断地胸脯上。

两人无声而视,所有的痛苦戛然而止,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又以更加凶猛的势头奔腾而来,足以冲垮任何坚硬的岩石,任何坚固的堤坝。

弗朗兹不顾浑身伤痛把伊莎贝拉揽进怀里,他把她单薄的肩膀夹在自己的下巴和胸脯之间,他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她的发丝中缠绕纠结。

“是我失约了,是我失约了……”弗朗兹失神一般不断念叨着,他又一次闻到了伊莎贝拉肌肤上淡淡的香气,清雅而淡然。

伊莎贝拉伸出两只手臂,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她不敢附上他的背,怕触碰到那些还流血的伤口。

两个悲痛的年轻人,就这样相拥了好一会,伊莎贝拉不敢推开他,弗朗兹也舍不得放开她。爱情是一剂阵痛药,徒劳无功却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伊莎贝拉做了充足的准备来到这里,她本决意不露出真面目来,只是想来看望她的爱人,然而那层伪装却被扯碎,残破不堪。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弗朗兹问。

伊莎贝拉张了张嘴,她艰难地笑了笑:“是我的老仆,弗朗兹。”

“米尔先生吗?他是个不错的仆人。”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离开凛冬吗?”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

“艾琳的这件事你知情吗?”

“你说什么?”伊莎贝拉惊恐地看着弗朗兹。

弗朗兹立即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实在是没有来头,他赶忙摇了摇头:“不对,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件事和你有什么想干。对不起,我不太清醒。”

伊莎贝拉实在想把真相告诉弗朗兹,可她却只能一个劲地掉眼泪。事实上,老仆米尔什么都没做,瓦尔特根本不在乎伊莎贝拉这会有没有和谁见面。

伊莎贝拉是个聪明的人,一早见到母亲那副样子就知道了,她们母女两人如今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棋子,任凭摆布。伊莎贝拉再胆敢提起那个秘密,她的母亲,坚强的凯瑟琳夫人决计不会再有半点生路。

“你别哭,伊莎贝拉。”弗朗兹抹去她的眼泪。

伊莎贝拉却朝后一躲,她屏住呼吸,自己用袖子擦干了泪水,然后慌慌张张带好了口罩。

“好了弗朗兹,我得回去了。”然后,她站了起来:“米尔那边不能拖延太久。”

弗朗兹的手停在半空,然后他强迫自己放下手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伊莎贝拉,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这是真心话。

接着,伊莎贝拉重新为弗朗兹换好新的绷带。

两人匆匆作别。

而就在伊莎贝拉离开不久,另一个护士端着差不多的盘子走进了弗朗兹的病房。她的托盘上没有别的的器具,除了一把手术刀。

金属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弗朗兹还以为是伊莎贝拉折返回来了,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喊出伊莎贝拉名字的欲望。

一个护士,阴沉着脸走进来。

弗朗兹心叫不好,他飞速地开始在脑子里编造一个理由,用以解释刚刚换好的绷带。

然而,这个阴沉着脸的护士却什么都没说,她快步走过来,弗朗兹看见了她托盘上唯一的那把锃亮的手术刀。

还没等弗朗兹做出反应。护士抄起刀,抵在脖子上。

不过,是她自己的脖子。

扑通!

她浑身一松,突然在弗朗兹床前跪下来。

“求求你……弗朗兹骑士。”她边哭边说:“救救我的丈夫,救救罗伊·弗兰德先生。”

托盘掉在地上,和地面的瓷砖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然而这也抵不过弗朗兹内心的崩溃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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