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别将我挽留65——六十六

接下来的十来天,两人都画了很多幅画。

西宁在大坝上选了一处地方,尽可能画了一幅接近水库全貌的油画。在他那幅画里,众多树木葱郁的绿岛,静卧在蔚蓝的水面。画面辽阔深远,大气磅礴。这幅画是西宁在洈水写生期间,最满意的一幅画。

李浩倡有幅油画,画的是岛上的森林的一角。在这幅画里,高大的刺杉树直指天空,树的后面隐约露出青砖黑瓦的民居,几蓬野蔷薇粉的、白的花儿,正怒放在粗壮刺杉的脚下。远处树枝的缝隙里,漏下一束阳光,整个画面明亮而生机勃勃!这幅画也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画!画完的那天,西宁直呼这幅画有希金斯的风格。

在所有植物里,高大的乔木永远是李浩倡的最爱!

本来说好下午回荆州的,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西宁却说还想去岛上画些树林和民居的速写,为以后的创作留些素材。

李浩倡根本没带绘画工具,在树林里转了转,回到西宁身边,靠一棵树坐下,抽烟发呆。不一会,睡意来袭,李浩倡闭上眼睛。

远处的湖面上,不时传来快艇的轰鸣声,岛上的树林深处,有布谷鸟在鸣叫。在这个寂静炎热的午后,布谷鸟高亢的叫声,反而显得小岛更加寂静。

朦朦胧胧中,李浩倡听到手机来电铃声。还没等自己摸到口袋里的手机,却听到了西宁说话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西宁正满脸笑容对着手机说话,笑容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温柔。见李浩倡看着自己,西宁冲李浩倡一笑,然后转过身去。

看西宁讲电话的样子,李浩倡猜测,他应该是在和林夕子通话。这十来天里,林夕子给西宁打了不少电话。

接完电话,西宁告诉李浩倡,电话是林夕子打来的。说她来荆州两次,都受到大家盛情款待。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邀请大家暑假去深圳度假。

“邀请你是真!我们是顺带吧?”李浩倡故意逗西宁。

“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人家在电话里说了,早邀请,就是为了大家早点调休,到时候有时间一起去!夕子是真喜欢我们这帮人……”

“看看,看看!知道你会急,逗你的!我知道林夕子是真心实意地邀请我们过去。这事,回去再告诉他们几个吧。不过我敢肯定,除了我和紫琼,他们几个去的可能性很小。”李浩倡说。

“也是,除了春节,都没假期。”西宁低声嘟嚷了一句。

聊完,西宁打开速写本继续画画。李浩倡百无聊赖,划船到离小岛几百米的湖面,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湖水里。

游累了,李浩倡才上船。本想坐在船头来个日光浴的,可洈水五月下旬的阳光太强烈,他只好穿上衣服,然后划船上岛。

刚上岸,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李浩倡掏出一看,是紫琼打来的。出来这些天,紫琼每天都会打来电话,有时一天一个,有时一天几个。无非是问李浩倡吃了没,吃的什么,睡得好不好?等李浩倡回答完自己的情况,然后紫琼会和他说说“北岸”当天的营业情况。

“李浩倡,你和紫琼每天都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几个电话,你们都聊些什么?”

西宁看看远处,再看着速写本,一边挥动着铅笔一边问李浩倡。

“聊什么?无非是她问我吃饭没有、吃的什么、今天店里营业情况。还有,前几天去看外婆了,老人家问我哪天回家……我告诉她的,是今天到哪里,都画了些什么等等。哦,还有,我叮嘱她,我不在家,没人陪她上下班,晚上早点下班回家。这话我每天都在电话里提醒她一次。”

每次通话就是这些,李浩倡一下全说了出来。

“结婚前,你们电话打得有这么频繁吗?”

“结婚前分两个阶段吧。我和她都觉得对方对自己有点好感的那个阶段,好多天才通一个电话;确定恋爱关系后,通话九频繁多了,每天几个电话。”

“结婚前你们又聊些什么?”西宁问完话,掏出烟盒。

李浩倡接过西宁递过来的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眯着眼睛,像似陷入回忆,说:

“原来在一起聊天吧,说的最多的还是我们在高中时的往事;她在深圳的十年,我在荆州七年、船上的三年的经历也是我们常聊的话题。

“那时候看了什么书什么影视作品、对哪本书和影视作品的看法,也是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之一。当然,对上次约会的回忆,也是很甜蜜的!”

说到这里,李浩倡停下不说了,对西宁一笑。

“那是你们两人的隐私,我可没要你说。”西宁也笑了。

“用得着说吗?你不回忆和林夕子在XZ的时光?林夕子不回忆你在春节陪伴她的那些天?”

“这个确实不用说。但是,我和林夕子与你们两个那时候还是不同……”

“好吧好吧,不同不同……”李浩倡摆着手,一副完全不想争辩的神态。

在西宁的记忆里,家乡的六月,是一个令人压抑的季节。没完没了的梅雨限制了人们的户外活动,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憋得人浑身难受;十天甚至半月见不到一丝阳光,让人情绪低落、萎靡不振。

在一个和所有梅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上午,西宁点燃一支烟,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来回地踱步。

从他踱步的速度来看,完全没有那种悠闲甚至无所事事的样子;如果不是来回折返,简直就是快走赶路。

刚刚,他收到了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入取通知书。虽然在此之前,他估算自己的分数,觉得考上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面对真真切切放到自己办公桌上的通知书,他还是有点激动。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通知书,然后收起,把它锁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走出办公室,到走廊里踱步!这踱步,只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激动。

他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李浩倡,李浩倡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肯定能考取,没事到“北岸”坐坐,让我也看看研究生入取通知书是个什么样。

西宁笑着说,晚上放学,我带过来你看看。

参加工作后,西宁一直没有放松考研学习。后来,遇见桑泓,只好把考研时间往后推了,为的是等桑泓毕业参加工作,不至于因为自己去读研,让桑泓读大学经济上失去资助、她的家庭失去自己的照顾。

那时候,自己心仪的学校是中央美术学院。去年十月重新报名参加研究生考试,西宁并没有报考中央美院,而是报考了广州美术学院。当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改变。

考试回来后,有次在“北岸”,李浩倡和他聊起研究生考试情况,说到他改变报考学校的事,李浩倡说:

桑泓离开你后,你在XZ认识了林夕子,虽然因为桑泓给你的伤害太大,你一时还不想和其他一个异性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是,林夕子喜欢你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坚持其实早就打动了你,你最迟在研究生报考时就接受了她,因为你改中央美院为广美,那就是你潜意识想接近林夕子,想和她继续发展。

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吧,告诉林夕子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吧!

正因为有这次谈话,春节前,西宁在荆州宾馆才提前告诉了林夕子他报考广美的事以及自己心里的想法。

现在,应该立刻告诉她自己收到通知书的事。西宁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打林夕子的手机号。

“是不是告诉我,收到通知书了?”林夕子在手机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的?还真是收到通知书了,刚刚收到的!”

“我就知道你能考取!我就知道你能考取!现在要上课了,等我下课了再打给你,等我电话!”手机里林夕子的声音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中午,林夕子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两人说了很多,也为两人的以后做了一些计划。最后她说,既然大家都没时间到深圳去度假,等学生参加完高考、忙完学生和自己的事,她就来荆州玩段时间,然后在八月底陪西宁到广州去上学。

从六月下旬开始,长江的洪峰一次比一次来的迅猛,水位一次比一次高。沙市警戒水位,多次、长时间超过大洪水泛滥的一九五四年。看样子,今年汛情不同往年。

高考结束后,林夕子每天都来电话,计算着还有几天忙完到荆州来见西宁。西宁其实很想告诉她荆州的汛情,要她别来。但是又想,也许不几天长江水位就会回落,危险的形势就会缓解。从记事起,每年防汛抗洪都发生在六、七、八这三个月,紧张几个月,最后都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可是,洪水形势并没有如往年一样。这次洪水水位多次超过荆江大堤的某些堤段,大量的武警、解放军战士布防到荆江大堤,硬是用编织袋在大堤上垒起了一段段白色的“保命堤”。公安县有些民垸溃口,这种险情从一九五四年以来,还是首次发生。

抗洪形势十分严峻。

最后,中央决定实施长江分洪。处在分洪区内的公安县开始向江北撤离老百姓。从撤离那一天开始,JZ市区的街道上,满是撤离江南老百姓的车辆。这些疾驰而过的车辆,把分洪的紧张与悲壮,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一直跟踪报道长江抗洪的央视记者的摄像机前!

林夕子应该是从电视上看到了荆州的危险处境,在分洪区撤离老百姓的第二天上午打来电话,要西宁立刻过去深圳,说是一起去厦门旅游。西宁知道她的意思,对她说:现在不行!这里有我的亲人、朋友,我要留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林夕子接着他的话说,那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也应该来陪你!深知她性格的西宁慌了,在电话里用尽各种理由劝阻她不要来荆州,可林夕子总有反驳他的话。最后西宁急了,说:

“夕子,别说了,防汛期间,你不能来!即使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如果你再说一句现在要过来的话,我会摔手机的!”

林夕子没想到这个儒雅安静的男孩会急成这样,连忙说,好吧好吧,我不来荆州了,你千万别摔手机。西宁,这段时间,多多小心!

“我知道!夕子,我话说重了,对不起!”

“没事。”

可是,林夕子是真想来陪着他!

虽然熬过了炸堤分洪那个漫长的夜晚,可荆州受到的洪水威胁,并没有减少一分。洪水似乎要考验长江沿岸的人民特别是抗洪的子弟兵的毅力,洪峰一个接着一个。

西宁想坚持呆在家乡,看到长江洪水的威胁完全解除,但是学校即将开学,他不得不走了。

八月三十日早晨,大家到长途车站送别南去的西宁。这场景让李浩倡回想起十多年前,在这个车站送别紫琼的情景。

大家都知道,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爱好、理想还是爱情,西宁考上研究生离开荆州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这一出去,也就意味着他再回荆州工作、定居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即使偶尔回来,也是个客人。因此一种高兴又忧伤的气氛笼罩着这几个人。

候车的时候,西宁、楚雄、长春和北川坐在一排椅子上抽烟,李浩倡在这几个人面前的走道上来回踱步。大家都不说话,像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和田和紫琼帮西宁整理了一会背包后,又出去买回一些吃的和饮料放进他的包里。

时间到了,西宁背起硕大的背包,不时回头和大家挥手,走向车站北边的停车场……

多年后,李浩倡回想起那些永远离开荆州的读书社成员,自己送别的人,只有两人,紫琼和王西宁。其他那些离开荆州人,要么自己欠他们一个送别,要么他们欠自己一个告别!

八月三十一日,长江第八次洪峰过境荆州。九月二日,长江水位全面回落。国家防总预测,长江流域再无洪峰形成的条件,洪水肆虐的日子结束。

九月二号夜晚,李浩倡接到西宁打来的电话,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了长江水位下降以及国家防总关于长江洪水的预测。

“你看到这个消息了吗?”西宁在手机那边问。

“看到了,新闻里刚播了。”

“洪水过去了——!”李浩倡清晰地听到,在手机的另一端,西宁呼出一口长气。

九月二十二日,是抗洪官兵撤离荆州的日子。荆州的大街小巷挂满了送别的标语和过街条幅。BJ路、江津路是撤离大军军车必经的两条主干道,这两条道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早挤满了欢送士兵的市民。

从八点开始,BJ路和江津路陷入沸腾之中。锣鼓声,欢呼声,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市民们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叫喊着把一包包一箱箱食品和饮料送到军车车厢边,恳请战士们收下。士兵们坚辞不受,市民们只好眼含热泪,把手里的东西扔进车厢就跑开。

原先维护交通秩序的交警在这时候集体性“失职”,基本不去管控那些送礼物的市民。后来,行车道到处都是送东西的市民,军车只好在街上慢慢挪动。

后来,只要荆州人民谈及军民鱼水情,都会说到“98抗洪”和这次送别。

抗洪大军的撤离,标志着漫长且危险汛期彻底远去。三个多月后的JZ市,回归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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