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别将我挽留2

到家了!

一楼最西边的那间房还亮着灯,那是外婆的画室兼卧室。只要灯亮着,她老人家不是在作画就是在阅读。

前几年外婆上楼越来越吃力,李浩倡就把这间房子做了改造,中间起了一道隔断,把房间分成两部分,后面做卧室,前面做画室。一楼中间的房间是客厅、楼梯间和卫生间;最东边的那间房子是厨房和餐厅。这样,外婆的生活起居完全不用爬楼了。

李浩倡掏出钥匙,尽量小声打开大门然后轻轻关上,蹑手蹑脚向外婆的画室走去。

门半掩着,外婆和原来一样,正坐在那张宽大的明式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作画,双膝上盖着一块大方巾。

《勃兰登堡协奏曲》如游丝一样在房间飘荡。

可能是听到推门声,八十九岁的老外婆抬起头,把老花镜往下拉了拉,盯着李浩倡看了一会迟疑地问道:

“是……浩倡?”

“是我,外婆!”

得到肯定答复也听出他的声音后,外婆对着他微笑,拍拍手,张开双臂。

浩倡身高将近一米九,他只能半跪着,外婆才能抱住她的上半身。于是,他丢掉背包,快步走过去,单膝跪在外婆身边。

老人家一把搂住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慢慢地,外婆的手停止了拍打,捧起他的脸直视着他的双眼,说:

“亲爱的李先生,不是说出去走走就回来的么?不是说最多几个月的么?怎么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你知不知道在这三年里,你的老外婆和你的妹妹多想你!最让我生气的是你在这三年里,居然不回来看看……”

“我不是常常写信、打电话给您和安歌吗?”

“信能和活生生的人比?!我喜欢看你写给我们的书信,但是我更喜欢看到你。”

“我错了,外婆!”

外婆搂过李浩倡的头,一边亲吻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这个犟伢,你这个犟伢!……”

李浩倡走到画室门口,捡起背包打开,掏出老船长给的普洱茶饼:

“外婆,这是船上的同事送给您的。”

慈祥而温暖的笑意弥漫在外婆的脸上,外婆接过礼物看了看说:

“可惜我不能当面给你同事道谢了。下次给他们写信或者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带我说声谢谢。”

外婆凑近茶饼闻了闻说“相当不错的茶饼!四十多年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茶饼。真是不错!”

能让外婆这么夸奖的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外婆在鉴别茶和酒上是个大家。

在船上的三年,李浩倡常常和船长聊天时聊到他的家、他的外婆。单从老船长挑选的这份礼物来看,关于李浩倡家里情况的点点滴滴都被老船长记在了心里。

李浩倡蹲在外婆脚边,继续掏礼物。他给外婆的礼物是在上海买到的一大堆各式咖啡和两条围巾。“渝勇敢168”轮终点港是上海,所以李浩倡有的是时间慢慢选购。李浩倡给安歌的礼物也是两份。一部CD随身听和雨花石。CD随身听是在武汉买的,雨花石则是这三年来在南京六合区的瓜埠镇和仪征市的月塘镇慢慢淘到的。这些五彩斑斓的雨花石足足有四、五斤。它们被装在两个透明塑料袋里。

安歌从小就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每次到江边沙滩玩,她都要带几颗色彩斑斓鹅卵石回家。

外婆再次抱住李浩倡,双臂紧紧地环绕着他,脸贴在他的头发上摩挲着,说:

“哪个要你买礼物!自己怎么不多买点好吃的补补?你啊,就是头不听话的犟牛!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唉,还晒得这么黑。这是要好大的太阳、晒好久才能晒到这么黑!”

外婆的声音颤抖着。李浩倡知道,外婆一定是心疼他这几年在外面吃了不知道多大的苦。

外婆年纪大了,不能稍有激动。他得转移她的注意力。

“外婆,安歌呢,怎么不在家?”

外婆慢慢放开他,擦了擦眼睛说:

“今天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她接到紫琼的电话,说约她一块出去吃晚饭,现在……”外婆看了看隔墙上的大挂钟,接着说“估计也快回来了,她出门时说十点半左右就回来的。”

李浩倡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十分。

“紫琼在家?她是刚回来不久,还是春节回来后就一直没走呢?”李浩倡急切地问外婆。

“春节前回来的,一直在家,没走呢。听安歌说,她不想去深圳了。说这次回来,想在家里做点事,就不出去了。”

“紫琼在春节前给我写过一封信,在那封信里,她也说了这个意思。她在信的最后说,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在荆州了,以后就别往她原来的公司打电话和写信了。等几个月,她会联系我。原来……她一直在家啊!”李浩倡有点意外。

读书那会,安歌还小,除了对西宁和简北川有点亲近外,其他几个同学来家里,也就是打个招呼,和紫琼几乎没什么交往。安歌和读书社这帮人玩到一起,也是在大家参加工作之后,而紫琼那时早离开了荆州。

“你没出去的那几年,紫琼一次也没回家;你出去这几年,紫琼倒每年春节都回家。紫琼到我们家来,总是带很多礼物来看我;我总说礼物不要买那么多,带一点来,心意到了就行。可她说,这些礼物里也有你交代她代买的一份,两个人送的,也不算多……”

“我什么时候要她代买礼物送给您了?”李浩倡打断外婆的话说。

外婆摆了摆手说:

“你交没交代她代买礼物送给我,你会不告诉我吗?再说,每年春节买礼物,你都是自己买,自己邮寄……这丫头,真会说话,说得人都不好拒绝!平常时节也就算了,人家过年来看望我,我们不能不回礼。我让安歌也带上礼物,看看她家长辈。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丫头接触得就比原来多多了。现在看起来还特别投缘。也是因为我,安歌晚上很少出去。紫琼想找她玩,只好晚上来聊天,常常一聊半夜。”

安歌和鲜于紫琼聊天一聊半夜?这有点出乎李浩倡的意外。

安歌性格内向,恬静、话少,除了特别熟的人,一般不怎么和别人多说话。紫琼能和她一聊半夜,看来两人有很多共同话题可聊,关系也早不是前些年的关系了。

“李先生,吃晚饭没有?”外婆又抓起李浩倡的胳膊问道。

“在船上早吃了。”

“人间三事不可辜负,美食为其一也。现在嘛……,弄点宵夜吃吃。”外婆看看房间的挂钟说“十点过一刻,吃点宵夜,理所当然。你看你,这胳膊瘦的,青筋都看得到!”

“外婆,这不是瘦,只是皮下脂肪少了点。你看我胳膊上的肌肉啊,还是蛮饱满的!”李浩倡一边握拳曲臂一边说“好多练健身的,得花大力气才能达到我这效果……”

不容李浩倡说完,外婆打断他的话说:

“我不管什么健身效果不效果的,回来好好吃饭多吃肉。走,进厨房,弄点宵夜吃!”

在门外的嘈杂声里,有一串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李浩倡和外婆几乎同时指着大门说:

“安歌回来了!”

进门瞬间,安歌看见了李浩倡,她一下子停止了行走和所有动作,接下来的一两秒钟,她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

李浩倡分明看到她眼睛闪烁着的是吃惊、怀疑……最后,喜悦的表情像节日的焰火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李浩倡把雨花石和CD随身听递给李安歌。安歌接过后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身后的圆桌上。

“哥哥,你还知道回家啊,三年了!”

李浩倡什么也不说,就像小时候一样,只要是安歌责备他,从不辩白。她愿意怎么责备就怎么责备,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

她凝视着李浩倡的脸,看了许久,然后抓起他的胳膊,说,

“哥哥,你看看你,都晒成什么样子了!演个黑人,不用涂油彩了。嗯……不过人倒是结实不少,这胳膊上的肌肉倒是……”

“哪里结实了不少,我看就是瘦了,我看是黑瘦黑瘦!这在外面几年,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安歌,我们一起去弄点宵夜,给李先生加加补。”外婆打断安歌的话说。

到厨房后,安歌从冰箱拿出腊香肠和腌鱼,还没等她动刀,外婆就说道:

“安歌,香肠就不要切片了,切段。一段一段的。让李先生尽兴吃;今天不要吃相,吃得粗鲁一点最好!”

安歌递给李浩倡一把本地野生芹菜。李浩倡和外婆坐在小板凳上摘芹菜叶子。

芹菜在手里散发出它自身特有的浓郁气味,熟悉而亲切。童年的春季,有一个月左右,这个菜几乎天天都出现在饭桌上。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来的时候,素炒芹菜也正在锅里吱吱啦啦散发出扑鼻的香味。打开微波炉,一股腊菜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浩倡把腊菜盘放在厨房的小餐桌上时才看清,盘里一边整齐码放的是一节节的香肠,另一边是一块块的腌鱼,泾渭分明。特别是香肠的横断面,从肥肉里烤出来的淡黄色的油脂流淌着,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芹菜的味道,腌鱼和香肠的肉香,弥散在厨房里;安歌炒饭时炒锅和锅铲撞击的声音,响亮而短暂。这一切唤起李浩倡久违且熟悉且的回忆。

“什么叫人间烟火气?现在我们厨房就是!有声有色,活色生香。”厨房是个让人感动的地方,外婆也不例外。老人家高兴地嘟囔着。

菜饭端上餐厅的桌子,三个人习惯性地坐到原来常坐的位置上。李浩倡吃宵夜,外婆和安歌坐在那里陪着说话。

老实说,人的欲望是越被刺激越强烈,开始外婆说要弄点宵夜吃的时候,李浩倡真是没有什么食欲,可吃可不吃。经过厨房做菜那个过程的刺激,他的食欲完完全全被唤醒了。他首先夹起一节香肠,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尽量不出声,低下头抿着嘴唇,默默对付口中的食物。

可腊鱼块的味道实在太香,直冲鼻子。李浩倡控制不住,嘴里香肠还没咽下,就夹起一块鱼块,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嚼起来。他虽然尽力控制,但嘴巴里还是有声响发出来。

小时候,饭桌规矩很多,外婆管教极严,喝汤发出声音,吃东西吧嗒嘴那是绝对不容许的!偶尔弄出声要受到外婆严厉呵斥和食指敲头的惩罚。

所以他们一家吃饭时,桌子上都很安静,除了偶尔小声说话。

可现在他觉得桌子上过于安静,似乎有点不对劲,等他抬起头才发现,安歌和外婆停止了说话,都盯着他,特别是外婆,眼里还含着泪水。

“安歌,你哥哥哪里是什么变结实了,根本就是没吃好饿瘦了!你看你哥,要是天天都吃得饱吃得好,他会这么馋?他会吃得这么欢!?不知道这几年,吃过一餐合胃口的饭没有!”

“外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重庆味的川菜好吃得很。我每餐都吃得饱饱的。虽然重庆菜很合胃口我也爱吃,但毕竟不是家乡菜啊。三年没吃家乡菜了,现在这一吃,就忍不住露出了馋相。这并不是说我在船上一直就饿着呢……”

外婆擦擦眼睛说:

“好吧好吧……现在知道了,你在船上每天都吃得好!以后在家,每餐都这样吃饭,不要吃相,只要吃得香!……药呢,还在吃吧?这几年在船上,买药肯定没有在岸上方便,吃药有没有中断过?”

如果外婆不提醒,李浩倡都忘记吃药这件事了。

其实这三年,除了上船的头两个月还按时服药外,后来就渐渐没怎么吃了。上船的第二年,完全停了药。有天夜晚,他直接把大大小小几瓶药,从窗子里扔进了长江……

“一直在按时吃。不管哪种药,只要吃去大概一半左右,船靠码头,我就上岸去买,补充得足足的!放心,外婆,我没忘记吃药!”李浩倡没有抬头,回答说。

“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真不错!”外婆伸过手来,把指头插入李浩倡浓密的头发中,轻轻摩挲着。

吃完宵夜,外婆挥挥手说:

“李先生自己收拾餐具、厨房,李小姐把李先生的房间收拾一下。年轻人都早点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手头的这幅油画,想早点收尾,这几天得抓紧点时间。这幅画画完,还有十二幅。香港回归画展的画,一幅也不能少,不能拖哟……”

外婆离开餐厅,向画室走去。

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站在宽大的镜子面前,李浩倡才发现,自己的确晒得很黑了。安歌说他演个黑人不用涂油彩的话真没什么夸张的成分。

人也比走之前瘦了。特别是脸,两颊稍微有点凹陷,显得颧骨凸出——这个对面貌改变特别大;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脂肪,大部分肌肉虽然没有健美运动员那么厚实、大块,但是都显得轮廓分明而结实。

船员生活,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水上航行,很无聊,所以好多人就找点什么事做。大副每天健身做力量训练,李浩倡也跟着他做;船上体力活他也尽量抢着干。三年下来,从外形上看,自己简直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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