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满园梨花,戏方唱罢

“你怎么不听着?人都到面前了!”玖洏不露声色地冲阿玄龇牙说话,面上却还得对对面那人笑着。

听见玖洏责备,阿玄半分未往委屈上想,只觉得自己坏了玖洏的事,愀然自省了一番:“我只顾着说话,将这个忘了……对不起阿玄错了。”

见她这般绵软样子,玖洏一腔火气顿时没了发散处,却也半分不信她的说辞,心中暗骂:尽在那些小事上那般留心在意的,果真都是心思奇重,都喜欢扮作可怜模样引我撒泼是吧?哼,我若再上当,日后便更名王八!

“你们两个咬着耳朵是在说甚?”

阿玄此时听另一人出声说话,话语不算生疏,却听不出是谁来,不由心慌,捏着玖洏袖子往她身后挪了两步。

玖洏瞥她一眼,不欲占她眼盲的便宜,便率先喊道:“少虞表兄!”

此声之后,玖洏没觉得阿玄松气,反倒拽着她的小手却还小小地颤了一下,轻如鸿毛点水,涟漪一颤。

阿玄松开袖子,端重地行了一礼,口称殿下,与玖洏的随意迥然不同。少虞不以为意,轻轻颔首应了。

玖洏不由又望了阿玄一眼。

玖洏好奇地问道:“青帝宫藏书怕不比天宫的少,表……咳,殿下是来?”

少虞微微一笑:“弟妹不是正在合虚宫中醒酒,表弟已回去相陪,弟妹怎地也在这?”

“呃……表兄请!”

玖洏唇边衔笑,目光殷殷地目送走了少虞神君,神君踏进琅嬛阁时,笑而不语。

玖洏扭回头,揉了揉笑酸了的脸颊,漫不经心地问阿玄道:“你们家还有什么伦理秘辛?”

阿玄起初还有不解,等玖洏凑近了又悄声问她是不是天族太子亲生女儿,怎么阿元的表兄她却要喊殿下时,才明白过来。

“当然是亲生呀。”阿玄柔柔地笑,“不过我的阿娘是凡人,阿玄与殿下们不同的。”

阿玄与人说话的时候,往往会循声望向那人,饶是眼中看不见,有时或会稍偏了方向,可那双清凌凌、情怯怯的眸子却总教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将坚守的阵地尽皆丢失陷落。

“啪”!

惊得阿玄一个哆嗦:“怎,怎么了?”

“脸上长了蚊子……”玖洏捂着脸嘟哝,对自己暗道:色一头上一把刀,清醒点!又顺手将脸推向另一边。

正好瞅见了那个除了起初唤了她二人一声,便一直静立一旁的仙官,但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玖洏瞅准时机,一把掏出了凤凰砖。

高高举起……

“小仙愿为少妃殿下驱驰!”

乍然一声,惊得砖头被从玖洏的手上跌落。

瞅瞅这拱手下拜一揖到底的诚意,再瞅瞅这仙官的机灵,玖洏不免有些迟疑。

“可是桓容仙官?”小小的声音从玖洏身后传出。

那小仙闻言,从从容容地站直了身,笑答:“正是小仙,未想公主还记得。”

“凤姬,这位仙官上回帮过我,我们莫要为难他吧?”

“公主言重了,是公主有恩于小仙。近日小仙调职之事得合虚宫中的星官奔走,想来又是受了公主的恩光,小仙不胜受恩感激。”

“啊?约莫是哥哥的安排吧,仙官不必谢我。”

“非……”

“闭嘴!”玖洏忍无可忍地喝止了他们恩来义去的辞令,往门里虚虚一指,“少虞君来这作甚?”

他既毫不遮掩地来,又将这天宫的仙官毫不在意地留这,大抵是不会有甚见不得人的,至多是不欲她们掺和。不过他业已提醒,掺不掺和便是她的事了。

桓容果然没有半点为难之色,便答了:“是寻司命真君而来。”

“大司命?”

司命之职下设二品,大司与少司,大司命独一,而少司命则有若干,其中惟大司可称真君,少司则称星君。

上一任大司命于千年前,便在那场神魔大战里,问通魔之罪,已斩于战时,雷霆之威震惊八荒。算算年时,这任大司命走马上任那年,青帝一族业已隐遁玄都,不问红尘事。这般算来,难不成大司命在作大司命之前,便与青帝宫的少虞有什么旧故?

“正是大司命。司命真君常年撰修命簿,不免会有才尽之苦,为此便常在琅嬛阁中查阅册籍话本,以为借鉴。少虞殿下便是刚从司命府寻来的。”

“喔。”

玖洏眯着眼往门中望了望,却早已望不见少虞了。

随口寻了个由头将桓容打发走后,玖洏拎着阿玄急慌慌地便贴着墙根溜了。

有先前那一逃,玖洏恍然明白了阿玄的好用之处,决然便将那价值一册菩萨亲笔卷宝的写意小幅给弃于怀中,威逼阿玄给指了离天的路。

其实……也算不上威逼?

毕竟玖洏叽里呱啦,凶巴巴地说了一大堆的厉害话,阿玄只是交手腹前,浅浅微笑静听完后,乖巧地点点头,道了声,好呀。

阿玄认真起来还算靠谱,虽说胆子小得惹人嫌弃,不过有玖洏在身旁怂恿壮胆,一路还是颇为顺遂的,只是……等到了南天门却有了麻烦。

原先稚潆与玖洏商量好了会来接应她的,稚潆不必如她这般避人耳目,按理早也该到了。可眼下南天门除了两排门神,连宾客也不见两个。

“……”

半晌之后,玖洏方才幽幽望向阿玄:“他们识得你不?你在这儿说话顶用不?你能出去不?能带我出去不?”

“大约不识得,不过天宫眼盲的姑娘只我一个,应能猜出来的吧?唔,我说话约莫不及少妃殿下顶用。而后我虽能出去,不过哥哥却曾与镇守天宫门户的天神说过,非他谕令,不许他之外的人带我出去,而且大宴三日之内太孙少妃是不能离天的,这三日里,连哥哥都走不脱呢。”

“……”

玖洏猛地一下扎进流云里,滚来,又滚去。

阿玄被惊得措手不及,回过神后便抱着膝蹲在玖洏一旁:“凤姬这是作甚?”

“身化流云,飘啊飘,流呀流,我便……”

“不成啊,有禁制阵法的,南天门前,万法无用。”

闻言,玖洏愈加暴躁:“我晓得!说句昏话,不成嘛!”轻轻声地吼完了阿玄,她蓦地静了下来,躺在地上也不打滚儿了,“眼下我便是条没有盼头的泥鳅……唉!”

阿玄掩嘴偷笑,听到玖洏怒哼,方才忍住笑意:“可凤姬是凤凰呀,是世间最美丽的鸟儿。”

玖洏斜乜她一眼,挑眉随意问道:“你见过?”

“嗯!”阿玄如是脱口而出,等毫不犹疑地点了一头后,却又顿住了,转而迟疑道,“仿佛……见过,我似乎,忘了。”

玖洏扑哧笑出了声:“你混说什么,小瞎子竟也能视物了?你便直言未见过,我也不能笑话……呃,不见得一定会笑话你。”

“我能见到呀,在梦中见到。”阿玄微微笑着,笑得眼角弯弯,“原来凤姬不知道呀,阿玄是巫觋之后,虽生而有缺,但却能于梦中与世间生灵相逢,是天赐呢!”

玖洏一愣:“天赐?你……不怨吗?”

阿玄认真地想了会儿,问道:“怨什么?”

许是蹲着累,阿玄便干脆坐了下来,偏着头歪在膝上,眉心蹙成一个浅浅的秀气的结,一双秋水认真地望向玖洏……的脸侧半掌处。

半日相处下来,玖洏早已习惯了她望人望偏的小毛病,撇去这个不说,玖洏是看出来了,这小瞎子是真的没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

玖洏顿觉一阵语塞。

“就是……嗯……”玖洏不自觉地拿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我曾有个,咳,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同辈的,同宗的,咳,雌鸟……”说到此处,玖洏又顿住了。

阿玄挠了下脸颊:“那不就是,妹妹吗?”

“……”玖洏恼极,怒拍了下阿玄的脑门儿,“显摆你能耐嘛!就你算得清这关系嘛!我不知道的嘛!还让不让我说了!”

阿玄眨巴着眼睛:“不是……凤姬且说吧,我再不插话了。”

玖洏心中劝自己不与小瞎子小傻子计较,哼了一声,却道:“那只羽毛都没长齐的丑,妹!妹!她说话比蚊子轻,模样比猪崽乖,胆子比齑粉小,同你一样。但她便很喜欢抱怨,喜欢极了,长日里淌眼抹泪,唉唉戚戚,不过她的一张嘴巴,比郎君偶遇其心仪女子于闺阁之中还巧,教人厌烦不起来。”

未听玖洏再说话,阿玄便斟酌着问了一句,后来呢?

只听玖洏哼哼一声,轻飘飘地道了声,应劫归墟了。

阿玄愣了好一会了,久未听她再说话,阿玄便知她已说完,忙点了点头:“哦哦!”

“……”

隐秘的幽隅处顿时重归于阒然。

玖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伸手拨乱了阿玄的额发,这下瞧着愈加呆蠢了。

玖洏有些难过:“我大约是出不去了,我将要折断羽翼,囚于这富丽樊笼,再不能桀骜不羁地展翅……唉,我有几句遗言,你且替我记着……”

阿玄被这一句话吓得不轻,都快要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会护着凤姬的……哥哥其实,他其实很好的,凤姬不要这么说……”

玖洏见她真要滴下眼泪来,忽觉心烦,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般好骗啊,我胡说的。”

阿玄破涕为笑:“凤姬好……好好儿的便好!”

玖洏兴致阑珊地翻了个身,躺着改成了趴着,甚至还懒洋洋地翘起了腿:“你说你哥等会儿会不会就追过来了?”

“若是哥哥追来,我一定与哥哥解……”

“你说要是你哥痛哭流涕地来诉说他已爱我似狂,思我如痴,恳求我同他回去,那我是心软一软跟他回去好呢,还是硬下心肠踹他个人仰龙翻好呢?”说到此处,玖洏不禁又有些为难,且还有些,跃跃欲试。

“……”

玖洏看懂了她的茫然,撇撇嘴暗哼一声无趣,便不欲再逗耍她,冷冷问道:“方才我说的那只孔雀的故事,你可从中听悟得了什么吗?”

阿玄眨巴了几下眼睛,慢慢张圆了嘴巴:“啊?”

“笨呐!”玖洏戳将上阿玄的额头,直将她戳得坐不稳当,后仰过去,也躺进了流云里。

玖洏说:“说话轻会丢命!模样乖会丢命!胆子小更会丢命!懂不懂?”

“……不太懂。”最后阿玄还是沮丧地摇了摇头。

玖洏腾地坐了起来,上着阿玄的肩头,柔声道:“你已是个成熟的公主,该学会犯公主病了。”

“啊?”

“譬如……离家出走啦,诱拐新娘啦,咳咳,懂没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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