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幽燕峰上有一座山洞,明叫见性洞,是燕山派罚犯错弟子面壁思过之处。未来一年,韩济便要再在这里度过,直到想明白自己的过错,才能下山。

“大师兄为师兄弟报了仇,怎么被掌门师伯罚去面壁了?”

“就是呀!我想不通!”

“掌门应该有掌门的道理吧?”

韩济被罚,就向一颗扔到湖里的大石头,燕山派上上下下议论纷纷,似都在为韩济鸣不平,对青云子的决定表示不能理解。

四长老是掌刑长老,见状也是微微皱眉,青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师弟,如果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现在就能明白这些道理,那也不用在燕山派为徒了。好好开示吧。”

“是,师兄。”

幽燕峰上终年云烟缭绕,贴着地皮长着一丛丛一片片的高山杜鹃,每年六月间百花齐放,远远望去,似在山巅穿了一条百花嫁衣,煞是好看。

韩济上了幽燕峰,四下观望,真是一片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一缕缕混合着青草芳香的山风充斥口鼻,顿时让韩济心神一振,只觉心旷神怡,悠然自得,往日造的杀业似已消减几分。

幽燕峰远离红尘俗世,这里没有女人,更没有酒。宋宁想给韩济送饭,但幽燕峰是燕山派后山,她并不是燕山派的人,自然上不了幽燕峰。

初到幽燕峰,山里的空灵让韩济耳目一新,但还不到半个月,韩济便已对满目山景心生厌倦。看山是山,看山依旧是山。

在山上住了一个月,韩济的心思日见浮躁,日日相同,日日重复,吃饭,睡觉,发呆,吃饭,睡觉,发呆……韩济憋的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掏出师父青云子给他的折箩手研习起来,聊以打发过于无聊的时光。然而韩济并没有忘记师父让他到幽燕峰的目的,只是每每想起师父的训斥,一股不服的劲头就会率先把持韩济的思想,以至于上山一个月韩济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思考这些问题。

折箩手是集燕山派历代先师心血大成之物,结合了天下各门各派拳掌功夫的精华,并于此之上提炼出的进招破招之法。韩济修习之前并不知道燕山派还有如此博大精深的功夫,饶是天赋如他,也不禁着迷,慢慢的,幽燕峰上的生活也不再是那样无趣了。

青云子最初给韩济这本折箩手时,韩济还曾在心里暗自发笑。按照幽燕之地的生活习惯,相似的剩菜倒在一起,下顿热热再吃,这便叫做折箩。既然是折箩,想必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

但是通读了折箩手秘籍之后韩济才发现自己错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低估了师父青云子对自己的期望与照拂,另一个是低估了燕山派历代大能的眼界与气魄。各门各派视如珍宝的拳掌招式在燕山派眼中不过是残羹剩饭罢了。

韩济手捧秘籍,冲着山下师父所在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好好反省,绝不辜负师父期许。

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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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忽然快了起来,就像有一个江洋大盗,不知不觉将时光偷走。掌刑长老每个月都会来问韩济一句:“你可知错?”直到第六个月,韩济仍然回复道:“弟子不知。”

“弟子不知”四个字看上去好像是韩济的倔强,然而这却正是韩济聪明的地方。青云子将韩济养大,又传授他一身本领,韩济待青云子如师如父,绝对相信青云子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师父说自己错了,那自己必然是错了,师父让自己在见性洞反思,不是为了让自己勉强服软说一句:“弟子知错”,而是为了让自己真正堪破因果人伦,所以没想通就是没想通,绝不能自欺欺人,哪怕是要一直待在幽燕峰上终身不得下山,也绝不能违心。堪破自己存身立命之根本,顿悟自己生而于世的大道,便是青云子罚韩济面壁思过的真意,韩济显然已经懂了。

转眼已过去八个月,山上已入冬了。这一天山上飘着雪花,一个半大的身影背着一捆行李,一步一晃走上山来。韩济远远便望见了,待来人走近,心下无不欢喜。

“师弟,你怎么来了!”

“师兄!”

刘义允见到师兄也很开心,离着尚远便热切的打起照顾,不过行李沉重三步并作两步一晃一晃地跑上了幽燕峰。

韩济赶紧把师弟让进见性洞,拍落他身上的雪,赶忙地上一杯温热的水:“喝杯水,暖和暖和。”

刘义允接过杯子,一股暖流顺着手掌走遍全身,身上寒气登时少了三分:“师兄,你在山上可好?”

“都好都好,下着雪呢,你跑上来干嘛?”

刘义允嘿嘿一笑,这个半大的小伙子已有了些男人的味道:“这不入冬了,怕你冻着么?”

“呀呀呀?”韩济在刘义允头上划拉一把:“还是亲师弟疼人啊,不过也用不着拿这么多东西吧?”

“没办法,谁叫惦记你的不止我一个呢?师兄弟们一听说我要上山看你,这个塞点那个塞点,尤其是宋姐姐,这不就成这样了么。”

韩济尴尬一笑:“好吧好吧,替我谢谢师弟们。”

“就谢谢师兄弟们啊?”

“啊?”

“啊?”

“呃。”

“哈哈。”

“你这小鬼!来让师兄看看功夫有长进没!”

话声未落韩济已然进招,虽有留手,但刘义允竟也稳稳拆了十几招,韩济很是满意,收掌还坐。

“功夫有长进啊,小子!”

“师兄的拳掌功夫才是大有精进,”刘义允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这几招我从没见过,也是咱们燕山派的功夫吗?好厉害!”

韩济哈哈笑道:“咱燕山派的武功博大精深,够咱们一直学呢!”

说到兴起,师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你推掌我出拳,就在这幽燕峰见性洞上论起武来。

论武论累了,两人又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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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日六长老众人被宋庭卫围杀以及韩济孤胆复仇的事来,二人都是不胜唏嘘,好在师兄弟二人终究活着再见了。

“师弟,你说师兄错了吗?”

“师兄以为呢?”

“师父说我错了,但我觉得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没错。”

“师兄,如果我只是一个江湖儿郎,如果我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一定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哦?说来听听。”

“师兄,我小的时候,父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天地不仁,圣人无亲’。起初我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做皇帝就要心如铁石,可是每次父皇都笑着说我还小,还不明白。后来经历了几件事,我似乎明白了天地不仁,圣人无亲的意思。”

韩济点点头,又递给他一杯水,并没有插话。

“前年,左卫将军韩银城谋反,父皇只诛杀了他一人,随他兵败被俘的将校只是降职或罚俸,却没有多杀一人。我当时问过父皇,为何不将这些怀有二心的乱臣贼子斩尽杀绝,父皇问我说,一个韩银城要连累十几个将军校尉,一个将军校尉又要连累几十个士兵,一个士兵又要关系到两三户人家,几十口性命,他们都是我大燕的子民,把他们斩尽杀绝?他们又何辜之有?”

“这些将军士兵哪一个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纵然韩银城谋反忤逆,又怎知那些将军士兵不是被胁迫或蒙蔽的?杀人,只能显示皇权的懦弱,并不能实现良好的统治。想要实现良好的统治,就在于得民心,顺民意,承天道。圣人无亲,不是说圣人不近人情,而是说圣人不偏私、不偏信,总是能做出最公正、最服人的决断。”

韩济听着一个半大孩子讲出这样深奥的道理,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刘义允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去年,蓟州蝗灾,粮食绝收,父皇下令将三分之二的军储粮调拨赈灾,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反对声此起彼伏,担心边防有失,担心军粮不足引起前线部队哗变。父皇在朝堂上质问众大臣:‘你们挨过饿没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挨过饿没有?大燕南线一半以上是蓟州兵,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父母妻儿正嗷嗷待哺,即将饿毙于路,他们会怎样?蓟州是我大燕的蓟州,蓟州的百姓是我大燕的百姓,更是我们的同胞手足,你们舍得看自己的同胞手足活活饿死吗?百姓都没了,还要边防何用?还要国家何用?’”

“那是我第一次见父皇在朝堂上发那么大的脾气。后来父皇和我说,天地不仁,不是说上苍失德,不够仁慈,而是说苍天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对他的子民一视同仁。幽州的百姓是我大燕子民,蓟州的百姓也是一样,不能需要钱粮兵马的时候就想起了百姓,而百姓需要朝廷庇护的时候却视之为累赘。”

“所以啊,师兄,如果作为皇家,作为大燕的储君,我认为你做的确实不对,但作为江湖上刀尖舔血的儿郎,我认为你快意恩仇并无不妥。这便是我的答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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