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知己 “韩姑娘,天冷了,多加衣。”……

被一剑刺中胸口后,江景并没有直接死。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剑偏了一寸,离他的心脏还有一点距离,给了他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江景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出来,失力倒在泥地上,捂着心脏处汩汩流出的血艰难地去扯路人的衣摆,但众人不过是犹豫地觑了他一眼,扯回衣摆急匆匆地走了。

他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虚弱地喊着救命,有没有人来救救他,可惜喧闹的大街人来人往,没有一人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时不时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人明明几日前还坐在他的摊前满面笑容地鞠躬,嘴里说着一堆感谢的话,感谢江神医的无私帮助,感谢江神医分文不取,夸他是活菩萨。

可现在这位活菩萨快死了。

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妇人想上前帮他,可下一秒就被她们身边的男人拉住了。

他们或许会死死攥着妇女的手,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以最强烈的恶意揣测一条快要消逝的人命。

“不要命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招惹了仇家!小心别人报复!”

“你过去干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

“妇人之仁!那么多人都没上去,你当什么出头鸟!”

于是,在这些充满责怪与谩骂的语句中,那些刚刚冒出头的人性就这么被摁回去了。

血液流失的速度很快,但真算起来也没多久,隆冬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轻而易举地篡取人的体温,江景觉得浑身都冷,甚至胸口流出的血也是冰的。

到后来他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眸中渐渐有泪氤氲而出。

他在最冷的冬日,怀抱着世间最大的绝望,死在了大街上。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平时一日不洗澡便难受,死的时候却浑身脏污,连路过的野狗都能上前踩两脚。

他的尸身不知道在大街躺了几日,后来有人看不下去,找了块席子把尸体裹了,往某个山头一扔,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等晏霜兴冲冲地回来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木屋。

江景很喜欢在制药时燃上特制的熏香,因此小诊所平日总是有朦胧的白雾悠悠浮起,像是幻梦。

夜晚,晏霜伏在桌上,支头看着江景忙碌的身影,闻着鼻尖传来的熟悉的气味,昏昏欲睡,而后拖腔带调地喊一声“江神医——”。

那时江景无论有多忙,总会放下手中的东西,温声笑道:“又怎么了?”

可现在,熏香早就燃完了,那个在他半梦半醒时走来的朦胧身影,也看不到了。

其实被刺杀的那天,江景已经研制出红枫之毒的解药了。

他翻遍史书,发现那一直被人忽视的野草名为月灵草,含有剧毒,常人如果受了伤,伤口又接触了月灵草的汁液,很容易七窍流血而亡。

因此,上回那毒并不是他误制的,而是月灵草本身就有的。

解毒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摘取月灵草的根茎,与另外五味药草同熬一个时辰,过去药渣饮用。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便惨遭毒手。

月灵草只生于苍蹊,慢慢地,外界便传言,是江景制出了红枫之毒,此毒无解。

尘封的真相如陈旧的画布,缓缓铺开在众人眼前,老妇人敛着眸子,不置一词。

韩素站累了,找了块空地坐下,手中把玩着一根刚揪下来的月灵草:“然后呢?”

晏霜低声道:“然后我去了燕国。”

齐国国君心思缜密,南疆太过神秘,其他的小国又军力不足,思来想去,唯有燕国可破。

他披着那件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百疗衣,带着□□,假装成燕国人,将其献予了燕王。

而后违逆自己自由至上的本性,矜矜业业蛰伏三十多年,暗中扶植了一个最有野心的皇子上位,终于成了现任燕王最为信任的心腹,出使岳国。

他学着算计,学着布局,学着掌控人心,也学着江景先前的样子,将性子磨得温润如玉。

就好像他从未离去。

韩素道:“既然百疗衣是燕国秘宝,燕王怎会允许你将它带到中原。”

“他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有何骗不得。”晏霜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我告诉他岳国皇帝的宠妃病重,我带着百疗衣前去医治,以此为条件易地百里。可倘若此次出使我未归,你猜那个莽夫会如何作为?”

韩素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如何作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这次是燕王派自己的心腹和平出使,还带上了本国秘宝以表诚心。

晏霜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告诉我江景的坟墓在哪,我就把解毒之法给你们。”

老妇人冷哼道:“你拿什么证明这是真的。”

晏霜喉间囫囵滚出一个笑,将那纸攥得愈发紧了:“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

“我只是想再见见他。”晏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我找他三十多年了。”

老妇人迟疑道:“你先将药方给我。”

晏霜毫不犹豫地将纸张送了出去。

韩素张了张嘴,本想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说话。

老妇人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药方,张口道:“出了这条路往西走,有一棵梧桐树,旁边有个无字碑。”

晏霜毫不犹豫地转身。

韩素微微蹙着眉,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眯眼一笑,行至老妇人跟前,礼貌道:“婆婆,能把这药方给我看一眼吗?”

说罢,她摁了摁自己的指骨,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

韩素找到晏霜的时候,他正跪在碑前,敛着眸将那件“百疗衣”披到碑上。

那是一块很小的碑,通体黑色,插得歪歪斜斜的,就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要倒。

晏霜脱了外袍,只留一件里衣,拿袖口缓缓地擦着碑上沾染的泥点。听到脚步声,他也并未回头,只是轻声说着话,也不知是说给韩素听还是自言自语。

“他生前最爱干净,衣服上沾一点泥都得生好久的闷气。”

他擦得很慢,也很用力,像是在干一件神圣的事。

“怎么擦不干净呢。”晏霜叹了口气,“对不起啊,阿景。”

“这些年在燕国的时候我总是想,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岳国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怪我把你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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