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台风天

最近台风将近,整座老城都笼在一股子风雨欲来的氛围里。

天色阴沉,偶有狂风乍起。陆悯背靠阳台,略长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脸上还沾了点颜料。

一笔落,是江城雾起,朦胧寂远。瞥眼身侧心不在焉调颜料玩的侄女,他笑笑:

“看看你弄的,再调下去,我那管珍珠白都要给你玩完了。”

陆越惜坐在高脚椅上,未收手,仍用手里的小笔刷拌着画盘里的颜料,混杂不清的五颜六色后,便是统一的凌乱的灰。

她若有所思,突然停一停,问:“叔叔,你说,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会想要什么呢?”

“那要看她喜欢什么了。”

“可送了她喜欢的东西,她却说,我不懂她。”陆越惜略微迷茫地皱起眉,低叹,“我以为她会高兴,但没想到,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她这番叙述没头没脑,不像抱怨,也不像求解,就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陆悯却明白一切似的,静静听着,耐心去描摹画上雨中的城市。

“……十九岁啊,太年轻。”意味不明的感慨,还带着点失落,“这个年龄段的人做事就是奇奇怪怪,还参加什么保护协会,搞不懂她以后想做什么。”

陆悯笑一笑:“你不要总用大人的眼光去看。当年我说要画画,你爷爷还嘲我是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呢。”

“……”

“你问她,她不肯说,那你慢慢看着就是。”他转过头来,目光宽容,“不要总觉得年少幼稚,她如果有想做的事,自然会去做的。如果遇到困难,你再去帮忙嘛。”

“……她要是愿意求助,我当然乐意给她铺路。”陆越惜摇摇头,意态阑珊地起身去阳台的洗手池那里洗手,总算放过了那盘惨不忍睹的颜料,“只是,太倔了。哪怕我低头,她也不肯看两眼。”

陆悯不以为然,将画刷放进盛着清水的碗里洗了洗:“你如果想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什么,那么以后的路不会太难,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一切都好说。”

陆越惜静默片刻,苦笑:“就怕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像是看破红尘,无心情爱了。”

“怎么会?”两厢对望一眼,陆悯笑得促狭,“哄人的花招,我们陆小姐不是学的最快吗?”

“什么哄人?”正说着,云猗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杯石榴汁,“在说悄悄话呢。”

他于家穿得简单,宽大的短袖搭休闲裤,少年体态清瘦,这阵子抽长了不少。

陆悯也不顾忌手上颜粉,伸手环住他腰肢,笑道:“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好哄呢。”

陆越惜见他过来,淡淡垂眼:“叔叔,我走了。”

陆悯问:“不留下吃顿饭?”

“有事。”陆越惜出了阳台,往客厅走。

她的包就挂在衣帽架上,将要拿下来之时,云猗却跟过来,把石榴汁递给她:

“这么急?喝杯石榴汁的功夫总有吧。”

陆越惜静静看着他片刻,没接:“不喜欢,算了。”

现在一提起石榴,她便情不自禁想起贺滢生前最后那一个月里,打理石榴盆栽的场景。

拿了包,云猗又叫住她:“陆姐,你这阵子总到处跑,怎么了?”

陆越惜淡淡道:“忙。”

“公司的事?”云猗笑笑,“我见你总这么忙,要是有个人帮帮你就好了。”

陆越惜皱眉,总算看了他一眼。但到底不想多说,得给陆悯留点面子,正要开门离去,一只手伸过来,帮她开了公寓的大门。

云猗半倾身子,轻声说:“这门难开,你要先开了这儿的锁,再握着门把手,用力往下按一按。”

少年上衣领口宽大,他这么一倾身,随意露了半边肩膀。

陆越惜凉凉扫了一眼,却见那白皙劲瘦的肩膀上竟留了两道鞭痕,看上去像是刚弄上去的,皮肉红肿,很是情涩。

她看了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谢谢。”

笼里的“陆是鸟”叽叽喳喳,一整个清晨都在闹。陆越惜忙着上班,只用指尖戳一戳它的脑袋,叫佣人待会给它喂食。

最近都在下雨,“陆是鸟”的笼子都在她卧室里挂着。

看看今日行程,排的满满当当。途径双龙路十字交汇口,陆越惜感觉到什么似的,睁了睁眼。

不远处,几个交警刚拦截下一辆违法改装的车辆,正在执勤沟通。

人影绰绰,烟雨横行。陆越惜凝神找了找,待看到熟悉的身影后,总算松了口气。

对方如今还能正常工作,便是万幸。

文助理觉察气氛微妙,正要开过去,陆越惜突然开了口:“绕路吧。”

看文助理愣了愣,她又耐心重复:“绕路。”

依她所言,此生不见。哪怕路上见着了,也没有擦身而过的道理。

即使往后惦着记着,陆越惜留恋的,一直都只是那个在放学傍晚,站在槐树下淡淡朝她看来的女孩而已。

酒桌上一来一回,醉了大半人。陆越惜喝得不多,也没人敢劝她酒。她听着席间众人谈笑,慢悠悠点起一支细长的苏烟。

她近期烟已经戒了大半,唯有这样的场合里,闻到酒味,免不了香烟作陪。

中间有个老板聊起城西在建的生态园,那是政府批下来的新项目,以“绿色科技”为主题,届时还要招商引资,弄些产业进去。

有人问陆越惜有没有想法,她只笑一笑,那老板便留了心眼。

席后宾客散去,他找过来,说想与汇言合作。他提供技术,汇言提供原材资金等,他们一起去申请生态园的项目,在那建个工厂。

陆越惜说让她想想,三言两句打发了那老板。

技术汇言又不是没有,什么样的专家机器引不过来,和别人这么合作有什么意思?

而且生态园那早就有底下人做了报告分析上来,弊大于利。那儿周边基建条件不行,萧条冷清,听说上头拨下来的补助也不多,汇言犯不着捡这个生骨头啃。

陆越惜回到家中,换了身衣服,下楼的时候她弟弟放学回来,正坐在沙发上玩平板。

左右不见她爸,她有点奇怪,今天陆衡也没去公司,跑哪里去了。唤来佣人,问:“阿姆,我爸呢?出去玩了?”

佣人也不清楚,只道:“好像有事吧。”

“爸爸去看方阿姨啦!”陆子墨突然插嘴。

“嗯?”她爸现在这些事都只偷偷跟这孩子讲,也不怕教坏小孩,“去约会?”

“不是,方阿姨生病了。”

“生病?”

“嗯,爸爸在市医院。”陆子墨晃着小腿,“中午走的,给我打电话说晚上迟点回来。”

陆越惜思量片刻,问:“哪家医院知道吗?”

“附二医。”

陆越惜开车过去,途中突然下了大雨。台风就在这两天登陆,大雨总是说来就来。

到了医院,裤脚都湿了。她打了个电话给方阿姨,问清楚情况后找到病房。

女人躺在病床上,正在吊盐水。床头柜上摆着一袋灌汤包,还有水果一篮。她爸不在,估摸着买东西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住院了?”她拍拍身上的雨水,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今年往医院跑的勤,她都快对医院里的味道免疫了。

方阿姨只叹口气:“胃病犯了,老毛病了,不打紧。”

床头放着病历单,陆越惜拿起来看了看,情况是还行,但是得住两天院把炎症消下去:“通知非鸟了吗?”

方阿姨道:“她忙,不跟她说。上次她参加个宣讲会,给她打电话,听她口气,还挺忙。”

“哪能这样,总得让她回来看看你。”陆越惜抱了点别的心思,“不行就请假,暑假两个月都不回来一趟?”

方阿姨想了想,还是给邹非鸟打去一个电话。陆越惜在旁边漫不经心听着,对面声音小,她也听不到什么东西。

讲到一半,方阿姨突然温声安慰:“没事没事,有人照顾我呢,来不了没关系,你别急。” m..coma

待挂断电话,陆越惜看她一眼:“怎么了?”

方阿姨很是无奈:“台风天,机票车票都订不到。非鸟想回来都回不来。”

“这有什么难的?”陆越惜笑笑,“我开车接她回来就是。”

“那太麻烦了,不用不用,我又没生什么大病,犯不着。”

“哪麻烦?”陆越惜挑了下眉。一来一去至少一天功夫。这一天功夫邹非鸟都和她在一辆车里,求之不得。

“非鸟这孩子这么孝顺,你一病,还住院了。”她说着,替方阿姨掖了掖被角,语重心长道,“总不能让她干着急,做事都忧心着你不是?”

方阿姨同意了,邹非鸟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们现在在长辈眼里依旧是关系很好的姐妹,如果生分了,定会被说教一番。

陆越惜叫来家里的司机,载着她开车去了厦门。隔了那么多日,她们这下才总算联系上。

不知走过多少高速,跨过多少条桥。窗外城市路过一座又一座,这才终于到了厦门。

临近邹非鸟那个实习公司的时候,陆越惜莫名的心口发热。

好像人世间最浪漫的事不过如此。她跨过山水,越过万里,迎着台风天的风雨,只为了把心上人接回家。

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远远就瞧见一道颀长身影站在高楼玻璃挡雨棚下等。风起雨急,街长楼瘦。那人一身中袖印花恤衫,黑色工装风长裤下是一双高帮厚底马丁靴。

陆越惜让司机把车停在公司门口,转头去看邹非鸟。

她马尾扎的很高,镜片下是深色清灵的眼,正面无表情盯着玻璃雨棚淌下的雨珠。

见到车停下,她才回了神,把伞撑开,拎起了身边的行李箱。

司机要下来帮忙,邹非鸟动作却快,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开车进门,关门。整个过程两分钟不到。

她没坐后座,后面坐着陆越惜。她直接坐到副驾驶座上,拿兜里的纸擦了擦身上的雨渍。

陆越惜说:“你坐那里干嘛?我有话和你说。”

邹非鸟头也没回,语气冷淡:“没必要。”

“……跟我呕气呢。”有司机在,陆越惜没恼,只用一种很宽容的语气道,“那我开车好了,陈叔,跟我换下吧。”

司机顿时局促不安,去劝邹非鸟:“小姑娘,你坐后面嘛,陆小姐想和你说话,她为了你特意来一趟,挺不容易的。

陆越惜吃准了有别人在邹非鸟不敢明面闹,只耐心等着。沉默片刻,邹非鸟还真下了车,伞也没撑直接朝后座走来。

一瞬的功夫,外面雨大,她还是淋湿了半边衣袖。

陆越惜看她给雨水淋得脸色略微发白的模样,叹口气,拿车上的干毛巾想给她擦:“闹什么,一开始坐后面不就好了?”

邹非鸟却伸手挡了下,抬眼看她:“你觉得我在和你闹别扭?”

“……”

“我不接你电话,不回你消息,不和你接触。”她慢慢说,声音很轻,却认真,“你觉得,我只是在和你闹别扭?”

陆越惜一时无言。邹非鸟并未等她回应,低下头摘了眼镜。

身上湿了大片,也擦不干,她索性不管,单把眼镜擦干净后,又从兜里拿出五张大钞,递给对方。

陆越惜看了眼她手里的钱,皱眉:“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你不在乎,我在乎。”邹非鸟见她不接,俯过身来,把钱塞进了她裤兜里。

女孩倾身而来时,虽有雨水消磨,但身上的味道依旧清晰。淡淡的海盐和黄葵籽的香气,干净湿甜。

只可惜一晃而过,片刻,邹非鸟又坐到车窗边,靠在那里摆弄手机,像是在回消息。

那些在心里打了几十遍的腹稿,倏尔没了用途。她们坐在一处,却像两个哑巴。

车早就开动了,窗外雨水杂乱,那景观也被遮掩的看不真切。

默了很久,大概有十来分钟,陆越惜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那个时候是我不对。”

“……”

“我不该那样伤害你,还把你当成别人。”车轮吱呀而过,车内为了提神一直放着音乐,陆越惜说的很轻,刚刚好邹非鸟那个距离能听到的音量,“但有些事,确实不能太计较,如果不是因为叶槐,一开始我也不会注意到你。”

邹非鸟没什么反应,心不在焉的,但也没继续摆弄手机了,只盯着窗外看。无广告网am~w~w.

“……可是想了那么多天,我觉得你该是不一样的。”陆越惜说到这,停了停,似在斟酌,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口,“这么久以来,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者说,刚分开那段时间,你想不想我?”

车载音乐还在放,是首纯音乐,激昂有力,节奏分明。越过长达几百米的一条大桥,前面就是一个隧道。

开进去后一瞬漆黑,片刻,隧道里壁灯昏昏沉沉,仿佛白昼转为了黄昏。

邹非鸟一直未开口,陆越惜边静静等她回应,边听着那曲子音调越来越激动尖锐。在出隧道口的那一刻,音乐突然偃旗息鼓,变得低沉舒缓起来。

雨水扑窗而落,灰白天光映衬下,邹非鸟终于开了口,语气说不上冷淡,只是略显疲态:“你想知道我那段时间在想什么?”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她笑了笑,转过头来看她:“我那段时间,睁眼闭眼,都是那棵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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