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并不宽阔的医院楼道,病患和家属排的密密实实,像一道牢不可破的围墙。

医生、护士、其余工作人员无论职级高矮胖瘦,无一例外只得从人墙之间侧身挤过,“什么时候到我们啊?”“医生今天还有号吗?”“哎哎哎这个精神病你怎么插队的了?”、“医生是不是今天出诊的了,看的快一点好不好”、“医生我要吃什么药麻烦你再重复一遍好吧,你声音太小了”……当种种疑问、抱怨,被在场的每个人用起码是高音喇叭起步的分贝重复了不止一遍,医院就会不可避免的沦为一台巨型的噪声制造机。

方卓然坐在椅子上,看诊室的门被年轻男子用身体半挡无法闭合,耐着性子温和开口,用手反向顶住门,“先生,麻烦请先出去,王主任还有病人。”

“我祖祖到现在人还昏迷,我来找王健希要说法怎么了?!”男子眉间一派想当然的不耐,“叫他滚出来!”

方卓然眉宇渐冷,“麻烦这位先生讲讲公德,算上昨天,我已经给你解释了不下十五次,请别影响其他病人。”

“哟呵,就这还主任,我看是空长了猪脑的,专诛人吧!”方卓然用力将人往外推,“我们出去说。”

男子邪气的一挑眉,“就在这说!凭什么出去啊?是你们猪人的资质有问题?还是你们手术过程瞎搞?说个清楚啊!躲什么?!”

“王主任做主刀是院长推荐你们认可了的,我是他助手,全程跟下来,整个过程我清清楚楚,没躲你什么!心肌桥是先天性的冠状动脉发育异常,又是纵深型,还有动脉硬化,病人还有三次轻微中风史,对应的损伤……”

身后有人拍拍他肩膀,“小方,来,我和他说。”

一闪神的功夫,诊室内的病人逃也似地立刻离开了。

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吵嚷的人头大了十倍不止。

方卓然眼尖,开门刹那,竟然看到了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小旭!”

“卓然原来你在这儿啊,害我左找右找的,讨厌!”那人影喜滋滋挥手,方卓然三步并作一步奔过去,蹲在女孩身前,“小旭你哪里不舒服吗?”

女孩仰脸笑,如娇花开,“看看,一见我就咒我,毛病!”她把外套拉开,小心翼翼捧出大红喜帖,“当当当,红色炸(河蟹)弹,惊喜吗?”

“要结婚了?”方卓然扶在轮椅上的手瞬间收回来,握住她肩膀,眼中锐芒如冰凌,“你爱他吗?他对你好吗?对方有稳定收入吗?他有无不良嗜好?”

眼前女孩安静抬眼,猛然间却又脸色大变,斜里一股大力推得他一个趔趄,语声尖利,“卓然,快跑!”

有什么刺进衣服的声音,零星滚烫溅上脸颊,方卓然怔怔侧回头,上一秒对着他笑的人,下一秒倒在了漫开的血泊里,细瘦的指骨紧紧抓牢握刀的手,“卓然,打……打……电话,110……”

“王健希死了,姓方的你也跑不了!”男子脸上全是狠厉,“死瘸子,松手!”

女孩唇微动,死死盯着他,“你……做……梦!”

方卓然想也不想一拳挥出,打歪他鼻梁,“滚开!”

他俯身摸到女孩身边,却只摸得满掌鲜血,一把瘦骨,“小旭,你真傻!”

“卓然,没事了,别怕。”女孩艰难摸摸他的脸,“你别怕……”

方卓然眼泪大颗大颗砸落,“你自己怎么不躲啊,你这个笨蛋!”

“你……保护……了别人,我……保……保……护……你……”女孩话语断续,“会好的,别、别灰心。”

方卓然脑子凌乱一片,他用力地本能替她按住伤口,“承旭乖,我叫医生去,你撑住!”

“你笑一笑,好吗?我,好,喜欢看你笑,明天,明天,我就,嫁人了,就看不到……”承旭眼中迸发奇异光亮,“笑一下,我就记得了,很多年,没看到……”

方卓然只觉得心都碎了,他小心翼翼贴紧这张脸,“是,你别死,我娶你,会好的。”他侧头嘶吼出声,“救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弱的连续回声,身后,竟空无一人。

“我,我不,不放心,你,你,加油,活下去,活下去,会好的。”怀中的人,赫然变成一捧玫瑰红雨,愈来愈轻,一点一点在眼前蒸腾、消散,星眸如泪晶莹,“好好的,要多笑,要幸福……我、我做不来……小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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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醒醒,醒醒,醒醒,快醒醒。”一声轻笑消散摄魂惊梦,泪水被柔柔抚去,“你梦到我啦?”

心急剧跳动,呼吸紧促,一半神魂尚未回缓,方卓然想也不想,捧住承旭的头重重亲上去。

前所未有的激切紧(河蟹)窒,不像是一个吻,倒像是借由吻确认什么。

良久之后,方卓然才万分不舍的松开,“不许走!”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近乎命令,“你发誓不许走!”

“我走去哪啊,这不是家吗?”承旭手足俱软,两颊高热,脑子还处在缺氧状态,“我的嘴肯定肿成香肠了,真是的,你梦到什么了?”

软语轻嗔,柔意娇俏,方卓然回过神,“梦到我们吵架。”他轻咳一声,掩饰着开口,“嘴里,辣的,是什么?”

“仔姜啊,酸酸辣辣可下饭了!”承旭圈住他手臂,“我熬了山药瘦肉粥,葱油椒盐饼,来吃一点?”

方卓然胃口全无,却不忍看承旭失望,“好。”

“看医生很需要体力的。”承旭把方卓然按到椅子上,觉察他仍神情恹恹,拿开倒扣碗盘,微微一笑,“来,张嘴,尝尝我手艺。”

方卓然顺从的吞咽,承旭知道陪护熬人,也没矫情客气,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满满一大碗粥很快就见了底。

承旭肩膀一沉,熟悉气息沉沉轻掠,“辛苦你了,老婆。”

“又不是一直辛苦。”承旭侧头亲他的额,自动忽略莫名后缀,“你怎么老爱把头放到我肩上啊?”

方卓然揽她腰的手紧了紧,“方便你知道我在,让你随时亲的到我。”他静静看她,“就像刚才一样。”

“那你可是真贴心啊。”承旭轻拍了下他的头,“待会见了医生可不能这样。”

方卓然一语定心,“想多了,他们哪有功夫一直盯着我们看?”他理直气壮,相当得意,“再说了,他们看见也只会羡慕到掉泪。”

承旭听得直摇头,“把笑容收一收,谦逊点。”她板起脸孔,“太得意了遭忌。”

方卓然换了个表情,“哦。”

承旭哈哈一笑,抓过桌上去医院要拿的手袋,“很可以了,孺子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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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承旭抓住方卓然手臂,第一次觉得比自己看病还紧张,“没什么问题我们开始针灸了。”

方卓然缓缓睁眼,笑了笑,“没事,也就是痛一下。”

身旁的医生松口气,“正骨先每半个月来一次,针灸估计得每个星期六都来,是吧,庄主任?”

“嗯,小肖,叫他们取针去。”安然紧握在手里的手一颤,承旭察觉到方卓然整个人都随着这句话抖了一下。

那位庄主任立刻瞪眼,“小方,你对你庄伯伯的信任总不会还没周小姐多吧?”

“那得看您了。”方卓然一侧头,重新闭起眼,“和我家人没关系。”

庄主任不满哼声,“不要我刚刚给你号脉比以前好了你就托大!”庄主任一挽衣袖,“上面除了内衣,全月兑!”

“没事,待会开始以后,我在前面给你挡住,挡住,看不到就好了。”刚刚经走廊进病房看到其他病人的时候,方卓然整张脸都是白的,承旭哄着他,给庄主任打眼色,“一下就好了,没事,我在呢。”

“你保证,不走。”方卓然把承旭手握的更紧了,看着她。

承旭举起右手,来到他眼前,摇一摇,“你握着我呢,不走,保证。”方卓然放松了一点,安静闭上眼,承旭抬起左手,密密盖住他眼睛,眼睫颤动,轻扫掌心,痒痒软软,“别怕,放松。”

正说着话,有人端着盘子进来,“庄主任。”

“开始了。”承旭柔声说,同时向庄主任打个眼色。

棉球擦过手背,方卓然手背浮起青筋,呼吸又急促起来,庄主任翻了翻眼皮,混小子,事恁多!

他捻起一根针,悄悄将针倒转,在方卓然手背轻戳,“我可开始了啊!”

“马上就好了。”承旭同庄主任一唱一和,“就三秒的事,快了。”

庄主任随之加重力道,“你看,进去了,没那么痛是不是?”承旭鼓励他。

方卓然额间沁出薄汗,声音很轻,“嗯。”无广告网am~w~w.

“那,坚持下?”承旭倾身垂首,吻他额头,“就当是为我。”

“好。”

接下来十几分钟一切顺利,只方卓然的右手属实是惨了点,几乎密密麻麻长针遍布。

等到感觉酒精棉球在胸口轻擦,方卓然有些诧异的出声问询,“这是?”

“让你放松高兴的,省得把周小姐的手当抹布一直抓着!”

承旭笑了笑,早已酸麻的手反而紧了紧,“没事,让他握着我心里踏实。”她默默把薄毯给他盖好,“好了,没事了。”

“行了,休息吧,二十分钟以后过来捻针。”庄主任翻翻眼皮,“再过四十分钟,你小子就可以滚蛋了。”

门被轻轻合上,回归无声。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胜万语。

“老婆,弄疼你了吧?”方卓然眼神无比歉疚,“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承旭笑一笑,“你知道我不怕疼。”她伏低身耳语,“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盯着我看了我好久,我不讨回来说不过去。”

不待方卓然答话,唇即被密密封住,唇上剧痛,腥锈满布。

“这可是你教我的,往后不许你伤,不许你痛,听见没?”承旭老半天才松开,转手用力扯他耳垂,半点都没手软,“我买了机票,明天一早跟我去平城!”

方卓然半天没说话,他是疼痛加震惊的,这女人学得可真快,眼瞅着魔爪又伸过来,他立刻投降,态度坚决,“哎,行,去哪都行,可咱说好,你不许再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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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比E市冷的多,承旭领着方卓然经飞机,再坐大巴,最后在老乡指引之下,来到一座还未完全修整好的墓园。

在看到墓碑上的刻字和照片之后,方卓然瞬时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原来这就是承旭的外公外婆,照片上的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可秀致文静的感觉如出一脉。

承旭沉默肃立片刻,又独自拭净墓碑每一处,最后朝方卓然一伸手,“有烟吗?”

方卓然把烟点着,递给承旭,“当心。”

“我真的特别讨厌人抽烟喝酒。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外公一口酒一口烟,对着外婆的照片发呆,他以为我怪他没把我看好,又怕我担心,所以每次都躲着我,可是那个烟味道很大,我每次都能发现。”

“我那个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妈妈接外公到市里住,至于我,院子里有地种了蔬菜,家外有果树,肯定不会有事,反正活动范围就那么大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混混围攻吗?因为就在前一天,我接到了外公最后一通电话,他说他老了,没力气坚持了,可我要坚持,说我就像雨花石,取决于拿到石头的人怎么看,我肯定能等到那个人,一个能跟他一样,把我视若至宝的人。”

“跟着没几分钟,妈妈就说外公走了。我没能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我跟你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不把感情视作必须,不把爱当作必要,不拿婚姻当一定。你和我在一起,也同样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爱你没你爱我多。

“可我觉得我让这么多人挣扎在痛苦里,根本就没有资格和立场获得幸福!”

“我故意挑那条路走,那群混混围着我的时候,我巴不得他们打死我。可是,你出现了。”

“我想活下去,想天天看见你,我求生的意志从来没那么强烈过。”大半支烟燃尽,承旭轻轻把烟放回石台上,“这样,可以了吗?”

长长的平淡叙述震的方卓然回不过神来,他跨了一步,把承旭搂在怀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却笑得那么浅淡,明明可以自在肆意,却活的那么潦草敷衍。

“你把我看得比你自己重,我很开心。”

“那么,可不可以也爱屋及乌一下,爱身旁这个又傻又笨的女人再多一点吧,至少,和我一样多,好不好?”

承旭发出低嗡的鼻音,“好。”她把上衣里的东西取出来,示意方卓然伸手,然后仔仔细细给他套好,“大人给小孩子的,你针灸以后不能受风,记住戴上。”

一只敞着肚皮的刺猬立于向日葵地里在玄天纁黄相接间咧着嘴大笑,方卓然看着这个图案,惊怔,“怪不得你连着几天熬夜给做贼一样!”

他把手放进承旭衣兜里,一点点啄吻她靠过来的脸颊,“怎么都得双保险才说得过去。”

“喂,长辈还在呢,外公你,你看,看他可会欺负人了。”承旭急急控诉。

方卓然朝二老挤挤眼,落落大方九十度鞠躬,“外公外婆你们好,我是方卓然。我会像今天表现的一样,一直一直对承旭好的,咳,主要也是怕你们不肯把她交给我,所以才,适时的,表现一下,两位请放心。”

承旭无语问苍天,噎的一脸通红。

啊啊啊,这位方兄,到底是谁给他这么厚脸皮的啊?

“愣着干嘛?你还打算当着长辈们的面家暴我?”

承旭细细看他,“你真是,特别找揍的那种。”

“没事,保证让你今天晚上肯定揍回来。”方卓然似笑非笑。

当晚,在临近飞机场的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方卓然一言九鼎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承旭彻彻底底教育之,导致承旭忍着不轻的腰酸背痛上了飞机还在念叨说以后自己看来要尽量少夸口,这教育工作从来难做是古往今来之共识。

方卓然看着承旭的平和倦颜抑不住笑。

外公外婆,谢谢你们两位老人家,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最佳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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