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第 99 章

承旭把已经烧短剩了寸长的蜡烛接续在一根新蜡烛上,重新点燃。

按照当地风俗,过世的人要在家中堂屋里停灵三天后,再在第四天的正午时分入土落葬。但毛毛这个例外,明显不具备现实条件,最后经大家来回商议,把人放到了离村委会不远的空地上,搭了布篷,医生护士们大都没什么忌讳,用纸折了白花,手托蜡烛致哀。

大家偶尔的话说声都有意压的很低,只隐约有连续的轻微脚步声。

“唉,其实迟早有这么一天,他那几个姐姐,不是疯就是傻,只有一个是没问题的。”李超轻轻说,一边把软掉的蜡油小心刮平,“我是真同情不来这家人,他这么活着也是遭罪,走了能得一清净。”

承旭抬目,眼中微闪比烛光更亮,这也是干部们着急建厂的原因之一吧,新人新事物总归是对陈旧的东西有改变,乃至冲击。

一个不行两个,一批不行两批,一个愚公倒下去,千万愚公等着替上来,无穷无尽。

方卓然是愚公之一,且其乐自处,多好,她也是。

毛毛的事本身事发突然,连遗像都是从他和大家的合照里裁出来的,侧着脸,眼睛折如桥,腮帮微鼓的样子,不可避免的有种颗粒感,承旭看着正站在篷外接电话的那个背影,眼神柔软,语气郑重,“这话不要在他面前说。”

“其实原来这个镇是三院对接的,后来他们经费不够,我们才抓紧顶上的,有好些事,是他心里的结,也不能怎么,等以后,年岁到了,慢慢放下吧。”李超侧了侧身,“我是真没想到,你一点不忌讳这个。”

对方的老气横秋让承旭笑了笑,口气如常,“道教说,‘事死如事生。’生前有那么多快乐时光,离开之前,也有希望见到的人相送,他感觉得到,一定高兴,我始终信这一点。”

“难怪他喜欢你,喜欢到非娶回家不可。”李超语声流露真实敬佩。

承旭直叹气,“没办法,他不行的情况下,别人只会更差吧?我这个仙女配他这个俗的不能再俗的笨蛋,注定蚀本了。”

哈哈哈哈。

☆☆☆☆☆

承旭听见了细碎声撕的蝉鸣声,睁开眼,疏冷的月光就落在额头上,很亮。

耳畔呼吸声悠长缓慢,手臂横斜在胸前,存在感十足。

临时的行军床让人不大舒服,但承旭知道自己毫发无损的从噩梦里回来了。

慢慢调匀呼吸,还好方卓然没被惊醒,静静看了一圈,忽然看到门边似有人影一闪。

承旭做贼一样挪开他手臂,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往灵堂方向走。

果不其然,一个瘦弱的身影,离了些距离站着,看着灵堂的方向,却也不进去,只是看着。

“娣群,你是来看弟弟的,怎么不进去?”承旭揽住她肩膀,没怎么用力,就把她带向前,“走吧,去看看。”

女孩走进去,看着灵堂里的遗像和棺木,渐渐咬住下唇,默默淌泪。

灵堂里还有人负责守夜,本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此时递了纸巾给女孩,叫她不要伤心,扶着她,跪在软垫上。

“今天,方叔叔和爸妈吵架,我全看见了,对不起。”

“你没有错,好好读书,不要想其他。”

身侧那个带她进来的女人开了口,声音清晰柔和,“你悄悄回来的?学校生活还适应吗?”

她一下就想起了那一天,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对于村干部们来说,毛家是个必须解决的麻烦,而对于毛锦恩来说,毛家是他吃喝拉撒外加老病死的地方,很不巧的是,以上数项,都需要钱。

前者的钱很有限,后者自己太缺钱。

针尖对麦芒,势必火花四溅。

在农村,女孩迟早是别家人,所以,可以在没有嫁妆的情况下,换得一笔钱,这笔钱,勉强够毛锦恩用个半月。

吃喝女票贝者在各方面都匮乏的贫穷山村,好得像可以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娣群的妈妈是买来的,本来,天天哭夜夜哭,后来,有了她,就不怎么哭了,再后来,又陆续来了两个妹妹,一个是傻的,六七岁了,还是只会流着口水冲人傻笑,一个是疯的,被妈妈拿棍子狠抽过一顿以后又哭又叫了一阵,当天半夜,自己逃了,不知去向。

娣群以给家里干活脱不了身为由,拖到了十五岁。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生一堆弟弟妹妹一样的孩子出来,毛锦恩找茬,她就忍着,不喊不叫,不哭不闹,他失了趣儿,除了地里的活一天比一天重,倒也没其他什么麻烦。

那天干部们来的时候,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队穿白大褂的人,和卫生所的人一样,不一样的是,那白大褂特别新,特别白,像天上的云一样。

像往常一样,毛锦恩讨好递去烟,队伍里头,有个高高大大的医生一边替弟弟检查身体,一边问她多大之类,她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继续专心削土豆。

突然,他问,“你想读书吗?”

她手一滑,土豆没抓牢,“咋?”

“这里环境不好,女孩子正该好好读书,眼宽,心才会宽,生活也开心些。”

她茫然的眼神撞上熠熠目光,里面有他看不懂的复杂,坚定。

“弟咋办?”

这个弟弟,只吃牛奶拌面条和牛奶拌土豆,而且,只有她喂才会吃。

“你没有错,好好读书,不要想其他。”他说,“鸟儿的腿捆着巨石飞不远,也没这个道理。”

他说服毛锦恩,用了不到三根烟的时间,外加一沓有点厚的钱,三袋面,两袋米,两桶油。

她有点被吓着了,城里人,真有钱啊。

入学手续很快办妥,连助学金都有,还帮她申请了勤工助学的岗位,也有几百块,足够她校内的开销,他对她说得很直接,“你大学毕业以后去打工,和你现在稀里糊涂跟着一个男人去打工,是不一样的。以后不要联系家里了,对自己好点,你父母是中年人,自然会有中年人来管,跟你无关。”

她记下了。

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拼命朝前飞。

她的进度一落十来年,读书读的很刻苦。

有几次他来,她都悄悄躲在暗处,看很久,直到心里满满的,再返校。

她熟悉村里的一切,藏得很好,他从未发现过。

这次也是一样,也不一样,她从同事们交头接耳里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好像快结婚了。

原来就是这个人啊,像他一样,明亮,好看,温柔。

线香的星灰落在膝盖上,烫得她回过了神,“嗯,适应的。”她抬起头,“我其实,不怎么伤心。”

所以他,也不需要担心吧。

又或者,他根本没在意过她,毕竟,除了那几句话,他们私下里没任何接触,她所有的事,都是找学校老师解决的,不想麻烦他。

她磕过头,眼泪落在软垫表面,很快消失。

承旭看娣群肩膀一颤,眉毛微皱,好好一个女孩子,被方卓然吓成这个样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没事,这样,我替你教训过他了,别害怕。”承旭替她把香插||回香炉,俏皮的粲然一笑。

娣群站起来,与她平视,“我会好好争气,不像妈妈一样,像你和方叔叔一样。”

“不骄不矜,勤工好学,才是真正的好的人。”承旭拍拍她,“加油。”

托承旭喜鹊嘴的福,此后再没什么突发情况,大部队一路顺利的回到了E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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