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神龙(3)

这日,二人正在罗汉堂切磋,忽的一个小沙弥跑来道:“上官施主、师叔祖,掌门方丈有请到大雄宝殿。”二人看他跑的满头大汗,不敢怠慢,也一路跑到大雄宝殿。

来到大殿,却见殿内有许多人,少林寺淳字辈的高僧悉数到场。在另一边,却是李隆基带着的右卫官兵。

李隆基看到上官清影,上前抱着他道:“兄弟你在少林修行,想来武功精进不少。”上官清影正要说些什么,李隆基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退位了!”

上官清影惊讶得合不拢嘴,李隆基用力抱他一下,然后取出圣旨宣读,说了些官样文章,赐了些银两修建僧舍云云。上官清影尚在惊愕中,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宣旨过后,听着震耳欲聋“阿弥陀佛”的声音,上官清影才缓过神来,拉着李隆基回到自己的禅房,问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李隆基四下大量,确定没人跟来,这才低声道:“神龙元年……”上官清影喃喃的道:“神龙元年,原来新年已经过了。”他在寺中与淳空修炼武功,早已忘却了时间。

李隆基道:“就是今年,正月二十二日癸卯……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几位大人与薛思行将军等人率领左右羽林卫五百余人以“清君侧”之名攻入玄武门。斩杀张氏兄弟。皇帝心灰意冷,已于正月二十四传位给太子。”

上官清影问道:“今日是几时?”李隆基看着上官清影道:“贤弟莫不是病了,今日是正月二十七。”上官清影道:“如今国号是否已经是大唐?”李隆基神采飞扬道:“正是!”上官清影五味杂陈,他自是拥戴太子上位的,但皇帝对他极好,他总想她死后太子再继位,没想到竟然还是发生了政变。

上官清影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京?”李隆基道:“皇上得知贤弟在少林寺,特下旨意招贤弟回京。这是密旨。”

上官清影双手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字:“上谕:上官清影旨到回宫,不可耽搁,钦此。”下面国号是周,而非唐,愣了一下,当即明白这是武皇的意思,不是当今皇帝的意思,他一时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双膝跪地道:“臣领旨谢恩。”

李隆基道:“太子成功继位,已故的狄阁老功劳显著,贤弟作为狄阁老的高徒,必会重用。”上官清影道:“朝中大臣,多为狄阁老门生,我只是个不起眼之人。刚刚大哥说起张氏兄弟已死,张家其他人呢?”李隆基道:“已全部被抓,于午门外斩首。”

上官清影道:“如此甚好!想起他逼迫张昌宗吃下‘毒药’。”还忍不住想笑。随即想到了武三思,问道:“那武家的人呢?”李隆基道:“皇上以为,如今还是以稳定超纲为要,并未追究武氏之人之时。”

上官清影点点头道:“皇上考虑的是。如今皇……太……”他本来想说“皇上”但新帝即位,自然不能说皇上,又想说太上皇,似乎也没有这个先例,不知该叫什么。李隆基立刻道:“我们称之为则天皇上。当今圣上为皇上。不过我等最近均未见过则天皇上。”

上官清影道:“则天皇上为皇上之母,皇上至孝之人,必会好好赡养。”李隆基道:“贤弟说的是!如今天色不早,大军住在庙里不合适,不如连夜回京吧。”上官清影在这里一时也待不下去,点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二人从禅房出来,回到大雄宝殿,李隆基道:“皇上圣旨让上官大人克日返京。”淳玄方丈道:“阿弥陀佛,恭喜上官大人。”上官清影道:“在下本非出家之人,这些日子叨扰了,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方丈及各位大师见谅。”说着双掌合十,行个佛礼。众僧人齐声道:“阿弥陀佛。”

众军将赏赐分发了便不再停留,即刻下山,返回京城。

一路之上,二人故意落后于众军,李隆基详细讲述了“神龙政变”的过程。上官清影听到太子竟然也壮着胆子收拾残局,既感欣慰,又有些惊讶。

上官清影道:“皇上是不是要还于旧都了?”李隆基道:“目前尚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稍等些时日吧。而且则天皇上不喜长安,皇上至孝,也不急着返回。”

上官清影内心已经逐渐平静,对于新皇登基,心中充满欢愉,对于老皇退位,亦有些伤感。无论如何,女皇帝对他十分不错。正当他感慨之时,洛阳城已经到了。李隆基用令牌叫开门,各自回府。

第二天一早,宫中太监传唤,上官清影换了朝服,快步前往。来到上阳宫,早有太监迎上来道:“上官大人,皇上在迎仙宫等候。”上官清影知女皇近些年都住在迎仙宫,暗想:“看来又是女皇的主意。”也不敢怠慢,快步前来。

到了迎仙宫,女皇让上官清影进去了,却见只有女皇一人,新皇并不在,忙跪拜道:“臣拜见则天皇上。”武则天慢慢从床上爬起身,看一眼上官清影,道:“清影,你来了。”旬月不见,女皇似乎苍老了许多,本来花白的头发,似乎一下子全白了,说话也有气无力,没了往日的威严,看她如此,上官清影不知为何,竟然悲从中来,眼泪上涌,不可断绝。

武则天道:“好孩子,还好有你想着我。”上官清影听她说话温和,竟是从未有过之事,心中更是难过,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武则天抚摸着他的头道:“孩子你也不用难过,其实朕早就想到了这些,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皇帝位并未去掉,自称为“朕”并无不妥。

上官清影昨夜早已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皇上让臣远离旋涡,免得卷入其中。臣感谢圣恩,惶恐不安。”武则天似乎没听到他的话,说道:“我本来以为他们会给我留下张氏兄弟的,毕竟他们只是两个弄臣,也没什么本事。没想到啊……”说到这里,长叹口气,缓缓说道:“不过不拿他们开刀又有什么办法呢?做事情毕竟要讲个名正言顺。”

上官清影点头称是,眼泪渐渐止住。

武则天道:“你现在武功练的怎么样?”上官清影道:“托皇上洪福,少林寺的淳空大师每日与臣切磋,臣感觉练的不错。”武则天道:“不错就好!不错就好!”然后叹口气道:“本想着把武隐隐许配给你。现在你回来了,这事儿却办不成了。”说话间充满了落寞。上官清影道:“皇上还是要保护好龙体才是。”

武则天挤出一丝笑容,道:“你可知朕为何要选李显为太子?”上官清影道:“因为宗庙祭祀?”这句话是当年狄仁杰劝谏武则天的意思。武则天道:“朕也可以选择李旦,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李显?”上官清影迟疑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武则天道:“为了武家。”稍作停顿,说道:“无论李显还是李旦,都会如郑庄公对其母一般,不会拿我怎么样。但这些年我提拔了许多武氏宗亲,一面确实因为那是朕的宗亲之族,另一方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满朝文武多半是支持李唐的。”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一种无穷的落寞涌上心头。

武则天停了片刻,又道:“武三思位极人臣,但与狄仁杰、张柬之相比,乃是云泥之别。朕退位甚至是驾崩了,难免会发生当年吕产、吕禄之事。”

汉高祖刘邦驾崩,吕后临朝称制,大封诸吕,吕产、吕禄最为有名。吕后去世后,二吕遭到清算被杀,吕氏几乎为周勃灭族。

武则天道:“李显生性懦弱,不会动武三思等人,而且有朝中重臣辅佐,朝廷并不会乱。”

上官清影第一次感觉走近了这位女皇,她现在虽然落寞,但似乎每一步她都考虑到了。然后想到自己由于狄阁老的关系,和太子关系不错,难不成是因此让武隐隐嫁给自己,形成政治联姻,以保全武家?随即发觉此事过于荒诞,狄阁老已经病故五年有余,朝中大臣多半是他的门生故吏,自己在其中根本排不上号。就算联姻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武则天看着上官清影,上官清影忙把头低下。

武则天道:“你看婉儿如何?”上官清影道:“上官大人聪慧明达,乃人中龙凤。”武则天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人中龙凤。”上官清影应道:“是!”武则天道:“百花门你还是要去,多听、多看、多学习。”

上官清影心生疑窦,如今武则天已经不掌握大权,剿灭阴阳教之事自然是新皇帝的事情,为何还要让自己去百花门?

武则天道:“朕希望你回来后,就知道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句话如同谆谆教诲,上官清影只觉暖流盈胸,磕头道:“是!臣领旨。”

武则天道:“你不过一个副将,李显会同意的。”最后这句话似乎不是在说给上官清影,反而是说给自己。

上官清影从迎仙宫出来,正遇到李隆基。李隆基道:“则天皇上还是喜欢贤弟啊!”周围没有别的人,他们以兄弟相称。上官清影道:“大哥说笑了。”

李隆基道:“听说则天皇上在贤弟去少林寺之前,特意许了一桩婚事?”上官清影知此事瞒不住道:“当时则天皇上赐婚梁王小女武隐隐。不过三媒六聘什么都没有准备,此事也不了了之了。”李隆基道:“贤弟觉得李芊儿姑娘如何?”上官清影叹口气道:“李姑娘失陷阴阳教,都是小弟之过。”李隆基道:“哥哥也听说了,那陈焕武功高强,不必急于一时。”上官清影道:“哥哥说的是。”李隆基道:“待他日救出李芊儿,她必会感恩戴德,嫁与贤弟。”上官清影摇摇头道:“李姑娘心有所属,此事大哥以后还是休提。”李隆基道:“此事哥哥也听说了,但那苗翼已死,李姑娘必会回转心意。”

在太原时,上官清影已经知道李芊儿的心意,但不知为何,他早已没有初见时的冲动。

李隆基看他沉默不语,以为还在纠结此事,道:“待李姑娘回来,做哥哥的便腆着一张老脸,亲自为贤弟做媒。”上官清影面露苦笑道:“多谢大哥了。”

他跟随李隆基来右卫点卯,这算是他真正在右卫任职的第一天。诸事都有李隆基操持,他只是跟随学习。

晚间时分,皇帝派太监传旨,让他即日启程,前往百花门。他本想和黎道远商议些事情,想起临别时他的话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天晚上,他让花蕊取出《大业诗集》,来到厨房,拿猪血浸了。很快的,书封面和底页渗出四个字,“城”,“岸”,“起”,“现”。他把这四个字和另外四个字相连,除了藏起勉强能算是一个词语,其他的都不通顺,暗想:“看来还得找到这第三本书。”他让花蕊把书晒干了,再回去抄一份,重新装裱,做一个一模一样的。

次日清晨,上官清影早早起床,先乘马向东而去,到了徐州地界,天气已不甚寒冷,租了艘小舟,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一面感慨运河之雄伟壮丽,一面也哀叹民生之艰难困苦。

不一日,来到了扬州。当年隋炀帝三下扬州,搞得民不聊生,却也让扬州成千门万户,五方辐辏,王孙公子、世族子弟,纷纷慕名而来。

当日他在运河边小舟上住了。

夜晚时分,竟听得外面丝竹声声,热闹非凡,扰人惊梦。他叫来船夫,问道:“这外面是什么声音?”船夫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扬州吧。”上官清影点点头。船夫道:“这是我们扬州城最著名的花船出行。每天都有无数的王公贵族追捧的姐儿们要出来了。”

上官清影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来的可是扬州。那船夫早就看他一身华府,非富即贵,道:“公子可有想找的相好的?小的可以帮你打探打探。”

上官清影正要回答,却听得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抬眼向外看去,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洛阳虽号称神都,似乎也没有这般旖旎风光。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也不错。”

说着走到屋棚外的船边,这时一艘游船越来越近,船上的船夫忽然道:“相公,要不要叫几个姐儿陪酒?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上官清影问船夫道:“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公孙玉啦,白玉仙啦,李婉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

上官清影道:“那么你把什么公孙玉、白玉仙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扬州。”上官清影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上官清影在京城便知道这些知名的歌女架子大得很,自己这几日思虑繁杂,竟然忘了,笑道:“看来是我冒昧了。”

船夫道:“扬州城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相公叫一个来吧。”上官清影笑道:“就那些公孙玉啦,白玉仙啦就叫吧,你就说当今圣上侄子在此!”上官清影暗想:“虽然现在李姓宗室不多了,她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查。”

那船夫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请恕小老儿直言,那些王公贵族出门,哪个不是十几个下属前后拥着,这个……”上官清影淡淡地笑道:“本王千里迢迢来到从从洛阳到扬州,还带十几个护卫,你觉得我还能来这儿吗?”那船夫道:“也是,不过王子殿下得多等一会儿。”上官清影道:“只要找的小姐儿符合本王子的胃口,赏钱少不了你的。”说着随手丢给他十两纹银。

那船夫大喜,他们平日能真正遇到王公贵族的人其实不多,更多是些穷酸秀才,给的赏银有限,甚至没有赏银,今日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当真是天降横财,连忙收了起来。上官清影道:“不过本王低调而来,休得张扬,办好了还有赏银。”

船夫连连点头道:“小人理会的。”那船夫走到船头,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船夫上前小心交代了几句,两名歌女疑惑的向上官清影看来,上官清影大模大样地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

两名歌女和船夫简单交流后又独自乘船走了,船夫转过头来道:“王子殿下,公孙玉公孙姑娘马上就会来到。”

上官清影道:“多谢老人家了。能得公孙姑娘垂青,我等也是感激不尽。”心中却想,这公孙玉如果真的名震扬州的话,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过来。他答应的如此爽快,恐怕其中有些问题。当下先不动声色。

没多久,一艘花坊缓缓滑进,比之先前两艘,大了整整一圈。花坊外侧雕栏画栋,画满了才子佳人,花坊之内,灯火通明,一女子正襟危坐于船内,只见那女子脸色白腻,娇小玲珑,比刚刚的歌女确实美上几分。上官清影头也不抬,对着那女子挥一挥手,说道:“你不是公孙玉,快去换来。”

船夫和那女子都是一惊,上官清影假装怒道:“如今我大唐已经复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不是你等看不起本王。”那船夫见他生气,赶快让那女子离去,连忙道歉道:“小老儿也不认识公孙姑娘,差点被她们骗过了。”上官清影叹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你。”船夫连连点头称不是。

原来上官清影虽然不认识公孙玉,但想到洛阳的那些名妓,各个都是极具文采,这花坊上竟然提着些酸秀才的淫词滥曲,岂不是笑掉大牙?

没过多久,又一艘花坊缓缓滑了过来,与先前相比,船并未大许多,只是多了许多花饰,显得更加华丽,上官清影见那船内题字都换成了一名女剑客的画,旁边题有诗句,落款皆是公孙玉。

那女子也端坐船中,素手拨弄琴弦,大声歌道:“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上官清影微微皱眉道:“这也不是公孙玉!”

那船夫有点心急,眉头紧锁,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女子不急,缓缓起身,深深的唱了个喏道:“妾身怎么就不是公孙玉了。”上官清影起身道:“这花船应该是公孙姑娘的没错。但这首诗诗的前半部情绪高扬,说的是大破匈奴夷狄之快。后半部分才是将士和妻子的两地相思。前者有多壮烈,后者才多深情,你无力表达这种壮烈,最多是故作呻吟罢了。试问公孙姑娘如此大名,靠的难不成是故作呻吟?”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船后传来道:“王子殿下好文采。”随即从花船后方缓步走出一人,只见此人面容粉雕玉砌,眼神流光溢彩,风姿楚楚,虽处于风尘之中,却有一番巾帼之气。上官清影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风尘女子竟然也有这般风韵,起身微微拱手道:“这位才是真真正正的公孙姑娘了。”

公孙玉让那女子起身立于一边,自己缓缓坐下道:“这是我都侍女如意。”像公孙玉这般身份,身份和很多富贵人家中的大小姐相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侍女并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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