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三考

“道家求万法自然,适万物变化而变,说大道无为,不必苛求。可道生一,一生万,即得那万分之一,如何能不求道一。道家三分,一为龙虎,一为武当,一为天山,武当龙虎道争不说输赢,也没见正统,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道家既说无为适变,又为何要争,要求一个道一。”

严鹤念完,也觉得颇有意思,兜兜绕绕,又给绕回去了,看似考道家学问核心,却又圈点道家龙虎武当道争,又问道一求还是不求,当真是绕。这个坏心眼呦,除了那天山看戏的道士,天下道士都学不来。

出题人,天山道士,祁连赫。

全场鸦雀无声,就连荣升七楼学子的那群人都麻了。一个个古怪的,就差把刁难二字写脸上了,这是出题?不,这是捍卫外院的面子!不少学子品出这味了。

而最前方那几人,心里约莫有了答案,但也嘀咕的很,知道这答案怎么说其实都说不了,因为他们没那个大道之心,也没经历过那个道争,所有怎么说都差了意思。若是武当龙虎的来了,必然是要直接叫板,谁跟你谈道统,老子就是道统!

理就是这么个理,你能怎么说。

此刻他们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年轻紧的考生,颇有些考究的意味。能让外院搞这么大动静的人,总不会是废柴。

可心月楼的喻馨止却清楚,这大概会是心月楼的贵客,要知道心月楼很久没有开新课程了,可昨天来了位新教习。她还去听了,结果是有点不忍言说。再加上今日这回事,喻馨止已经联想起来了。

许镜台也就是不知道,否则直呼好家伙,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先明白了。

可许镜台管不到那里,此刻皱眉也是有些苦涩,儒释道三家之学,许家子弟尤重儒学,佛学道学,许镜台只是看的多,体悟不深。

不过和看台上的人不同的是,那场武当龙虎的道争,许镜台知晓的内幕却远超他们,甚至一些教习都不一定赶得上许镜台,毕竟许镜台他爹许拭尘是受邀去参加了的,还因此在事后画了一幅《龙虎争于武当图》,现在还在柳如卿筐子里躺着呢。

其中意境,不亲眼观摩,根本体悟不到,而许镜台都看腻了。

“先生有纸笔吗?”许镜台抬头问严鹤。

严鹤也是愣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按常理出牌,明摆着让你念出来的,你倒好,非要写。

可严鹤得去拿不是,要不然堂堂缺月山庄外院,连纸笔都省得,白让人笑话。

取了纸笔交给许镜台,严鹤忽然有些异色,因为拿到笔的许镜台,和没有笔的许镜台完全不是一个人,那股方圆唯我的独特气质,让严鹤心中惊呼好家伙,看打眼了。

不只是严鹤,此刻关注这里的人都发现了这一变化,但他们只觉得是书道练功所致,比如临摹了一副具有此意气的书帖,就有可能感悟一二,沾染一些。可他们想浅了,严鹤倒是感受深些,却不敢深想。

唯独一个看不见得盲眼老人,捏着酒杯滴溜溜的转,嗤笑道:“一群眼高于顶的腐败玩意,出个题还行,这眼光差劲,忒差劲。分明是天煞孤星的煞气,非要当成读书人的意气。”

可盲眼老人不知,在山顶那位看来,此刻许镜台身后,有异象浮现,那是一团蓝紫色迷雾笼罩中的未知。

许镜台一气呵成,写完收工,放下笔,竟又是那副无奇的气质。

严鹤接过案纸,扫了一眼,本没有太多期待的他,忽然眼前一亮,就差脱口而出一句妙啊!

忍下激动,他登上考官台,清清嗓,宣读了许镜台的答案。场外三千弟子翘首以盼,怎么说都是众望所归,这些期待还是当得起。

“天下唯一,人有万万,有万万人,则有天下。所以天下分合,是人分合,而人常在,天下常有,无分合,有朝代,仅此而已。推至大道,亦是如此,大道唯一,人取万分,有万万人则有道一,所以道统之争不是争道一,不是争正统,而是争人,争理念传播。这与昔年印度古佛与中原如来谈经是差不多的。所以道还是道,道家三教从没有背叛过道家经学核心,他们只是适应时代,去找天下人。”

严鹤读的时候,甚至有激情,有激动,更有惊艳,为字,也为人。

许镜台在台上听的是很别扭的,像这样听别人念自己的答案,怎么会这么羞耻呢?可许镜台还是回想起初见那幅图的场景,龙虎与武当不过是笼统的两个名号罢了。创建他们的是人,发扬他们的是人,流传他们的还是人,所以,道争不就是争人吗?

许拭尘当年对着许镜台就是这么自问自答的,而今许镜台写下的答案,未尝没有借用的嫌疑,可自己老爹的感悟,我用用就用用,又不是没有干货。比如其中也夹杂了亚圣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又何尝不是,找同道中人呢?”盲眼老人到嘴边的酒杯,居然停了下来,直到严鹤念完,才喃喃道,那混浊的双眼竟然有水波翻涌和,往事不堪回首,除却乌云无数。

这答案,他没想到,甚至觉得让那严鹤滚蛋,念的什么玩意。还得正主来,有情味。

不止盲眼老人没想到,几乎没人想的到。毕竟谁能刚好有一个亲临武当龙虎之争的父亲呢,还给画了下来,此时到没人关心,其实这字也尽得语中风骨。

山顶那位迎着风,久久不能释怀,他和盲眼老人想一块去了。

至于那位出题人,捧着案纸,竟无语凝噎。他亦是亲临武当,目睹那一日的道家风采。哪怕天下不是那个天下,江湖不是那个江湖,可道家初心不变,还是那个道家。

三教又如何,志同道合者总有,道学自不灭。

“善,大善!”落到严鹤耳里,这就是上上评,放在以往,大概会被七楼挤破天去抢。

可今日,还有两题。

佛学,出题人,寒山寺苦懑和尚。

“佛法无量,修成正果,有苦修,有顿悟,亦有大成,有小成。昔年广达如来曾言:天下人修佛,修的是渡,渡一个安心,而我佛门中人修佛,修的是苦,苦出一个正果。可后来有位众生佛言:佛无远近,无内外之别,天下人亦可立地成佛,我愿为先。传闻说完,这位众生佛立地成佛,无正果,却有慈悲,无法相,却有众生。敢问你以为如何?”严鹤念完,有点揪心了,本来以为他够严的了,可如今看来,更有高人在。

难,太难。可容易也容易,无非三个选项,随便支持一个,找论点支持,或者两个都推掉,自己立一个,可这容易倒。

无数人凝眉不语,不敢乱言,这可是佛家一等如来的理念之别,如果真能轻易推翻,那他们也不用学了,直接立派去,说不定修出个如来。可此时作为关键人物的许镜台却郁闷着了,众生佛三个字,他好像今日才听到,又好像听过了无数遍。明明没什么印象,可听到这三个字,就觉得胸闷,好像有一腔愤懑要倾诉,却无从开口。

他不想回答这题,可大势逼着他去答,而柳如卿忍痛送自己来,许镜台又不能退,可以说如果不是柳如卿,许镜台此刻就撂挑子不玩了。

我不痛快,那大家都别想笑着了。

坐在角落的盲眼老人不用看,都能感受到许镜台此刻心境的变化,犹如困兽的烦躁,蠢蠢欲动,这困兽,堪称盲眼老人见过的大凶煞物之最。

“乖乖,你到底捡了个什么小可爱回来。”喝下一口酒,压压惊。

山顶,青衫男人眼皮子乱跳,多年清心静气的修养让他好歹没有胡来。放权给外院,整了这一出,差点把他七窍烤出烟来。

寒山寺真不愧是寒山寺,够开放,也玩的也够花!

当初怎么想着放他们进来的!青衫男子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先这么着了,同时他也很期待,许镜台能过这一关。虽然这一关比预期的早了,早了很多,可现在踏过去,未来才能真的无拘无束。

他行吗?男子不能替许镜台回答。

集市区老店。

抱着瑟瑟发抖的山狸,老太愁容满面,竟是后悔绣了个玉字,若是今日玉碎,那岂不是直接被鸠占鹊巢!

“这群寒山寺的畜生,老东西,不就是众生佛当年借了点东西没还吗?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可说是这样说,佛家自己的事,外人真不好插手。

可寒山寺苦懑和尚不知道的是,山顶那位可是动了真怒,他更不知道,朱蓬都有杀心了。别人不知道许镜台在缺月山庄的位置,可他朱蓬心知肚明,更是打心眼喜欢这个让老太都心疼的小家伙。此刻寒山寺刁难,无异于火上浇油,如果许镜台过不去,无量功德要么自溃于此,要么和天煞孤星代表的力量玉碎于此。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们想要的,此刻改题,也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下,只见许镜台笑了,笑的如沐春风,可在盲眼老人看来,有些歇斯底里,一个不常笑的人,不会这么笑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考官,上笔墨!”这一声豪气万千,大有凌云之势。

此刻见过字的严鹤,加上姓许,如何能不猜想是那珠海许家,书画双绝,画更是以水墨冠绝天下。

铺宣纸,上狼毫,可惜大伯刻的笔没带考场来,不然会更顺手一些,不过墨是好墨,比例更是恰当好处。轻轻拂过宣纸,许镜台屏气凝神,这一刻,严鹤感受到了另外一股气质,那是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舍我其谁。

不管是不是佛家弟子,当天地中一道浓郁的清光惊鸿而过时,都心生敬仰。他们不知道,那,就是无量功德。

寒山寺那位出题人看到了,此刻面露复杂,有尊敬有敬佩有遗憾也有知足,向着惊鸿去的方向,合十而道:“世不渡你众生佛,寒山苦往便来渡。”

寒山寺,朽道钟,钟鸣又三声,全寺上下齐颂经。他们不知度谁,但他们知道那是无量功德。

缺月山庄山顶,青衫男子目露冷色,冷声道:“好一个寒山寺,好!好!好!”接连三声好,惊得天地翻动异象,乌云密布。连那无形笼罩缺月山庄的颂经超度之声都被阻隔,那位苦懑和尚更是大惊失色,全寺之力,竟不如一人之力!

当真是寒山寺没落了?苦懑和尚不敢置信,可寒山寺不会,寒山寺永远是那个不求苟同,方可存异的寒山寺,当他们有了同一个目标,除非你证明这是错的,否则他们不会害怕任何人,哪怕这个人,凭一己之力挡下全寺。

远方的大昭寺,有一声叹息传来,那是当代佛头普提,他法相巍峨无比,金光璀璨,此时远道而来,欲落座缺月山庄,却被这位青衫男子对拼一掌击退三步。

要知道,此时这人还挡着寒山寺全寺之力,虽然普提如来也没有真身至,可法相亦是如来法相,放在任何一处绝不至于被人如此不客气,不说蓬荜生辉,就是多沾点佛气都愿意扫塌相迎,可缺月山庄不在乎,惹了我,谁来都不好使。

劝架,也得你有劝得住的本事才行。

显然这位佛头还差点意思,可没关系,口吐莲花说停也行,他向缺月山庄庄主,青衫男子说道:“不如且看这位小友如何做,庄主也当知道寒山寺苦心。外人嚼舌根,庄主不能关心则乱。”

当年众生佛去寒山寺借朽道钟,哪是没还,朽道钟还在人家寒山寺响着呢,十几年前更是为大昭寺寻到佛心舍利的佛子。所以众生佛不仅还了,还让寒山寺上下觉得亏欠了众生佛。

所以今日才有,举世不度众生佛,寒山苦往便来渡。

可佛头也知不妥,更知此事无对错,只是寒山寺太异想天开了。这里是哪里,是缺月山庄,是人家家门口,庄主更是在家,你这不是打人家徒弟,还要拆门面吗?怎的这么糊涂!

佛头头疼,如果不是白马寺古一有通知他一声,否则今日他也不想管的。

庄主冷哼一声,还是不让普提落座,可好歹是低头看去,没有刁难的意思,毕竟佛头也是有牌面的,只来了法相,本身就是自认理亏,只劝架而已。至于真劝不停,法相打不过也尽力了,毕竟真身来了也还是打不过。

天空异象,完全没有干涉到外院,不是一定境界的强者,是无法看到庄主和寒山寺斗法的。教习先生里有所察觉的不过十来位,而看的真切的却不在其中,盲眼老人是一个,老太是一个,还有内院的好些位,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还有不在山上,也没有露面的,全算上的话,缺月山庄的本钱确实够大。

许镜台一开始只觉压抑的很,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自己这里脱离去一个地方,至于还回不回来那就不是许镜台能知道的了,可后来却是没了这种感觉,连压抑感都没了。

起初还有点奇怪,可现在顾不上了,那满腔的胸臆带着笔走龙蛇,虽不是一气呵成,可也称得上意境极佳,唯独有几笔,差了些意思,也是因为压抑感来去的原因,不然,这幅画大概能让许镜台登临画道第四境,形意相合。

第一境,描皮画骨,第二境,人物两分,第三境,传神点睛,代表就有之前那副《橘子摊》,第四境,形意相合。至于后面五境,许拭尘说,不要着急。实际上,许镜台进步的速度,也确实吓到了许拭尘。

无限接近形意相合的画,被严鹤取走,许镜台倒是有点耗空了精气神的意味,这时候何叔递上来一杯春神茶,四分春神,六分固元,这是柳如卿强调的最高比例,许镜台毕竟还小。

这一杯下肚,许镜台感觉梳顺多了,精神消耗也缓过劲来,可苦是真苦。

可严鹤那边迟迟没有声音,按理说画该送到了,不说投影给大家看吧,可总该有个评价才是。

严鹤也郁闷,画他看了,没看懂,这是最丢人的。

鉴赏名画,他虽然不敢夸大,可多少有点本事,也知道许镜台这幅画无限接近第四境,更是看得出那些不足之处,但是他还是看不懂。这就很有意思了,此时他在幸灾乐祸,叫你出题,看不懂了吧,活该。

可严鹤想错了,那位苦懑和尚看懂了,但是看不开,甚至有点想不开了。

画的是泼墨写意些,因为水墨不太够,所以许镜台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改泼墨为点墨,无山水却有人间,无鸟兽却有众生,无贫富却有哀乐。

许镜台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众生佛也不是佛门弟子,他不懂每天吃斋念经的道理,却懂身体力行的好处,他不明白佛门化缘的难处,却看得到贫苦人家穷吃不穷学的坚持,他不知道苦修能不能成佛,也不知道顿悟是何等惊才艳艳,可他知道佛还在的道理是人有向佛之心,有好生之德。

不是你佛慈悲,是众生慈悲啊!

众生佛懂了,所以他是众生佛,而其他人只能也只配叫如来。

哪有选择,没有选择,众生本就是源,舍本逐末那不是倒行逆施吗?这就是佛家?修德修粪坑里去了?不吃饭不做人了?有意思吗,没意思。

你给我找不痛快,那你也别痛快。

广达如来不懂吗,普提佛头不懂吗,可他们是如来,在其位谋其政,说些自己的心得也得思考会不会被误解的话,那也太难了。

你不懂是境界不够,自己补去。

最后的留白,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这对于修佛的苦懑和尚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打击,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何等降维。

此刻,苦懑和尚自以为是的度化成了笑话,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一个普渡众生之人度不了自己,那才是意外。只是苦懑想当然,而寒山寺为了还情,众生佛众生佛,怎会只为贫民百姓,你就是佛陀在世,也是众生!

寒山寺这情,欠大了。可众生佛不需要你还情,只是因为你本就是众生之内,又何苦自命清高。

诵经之声如潮水退去,当代寒山寺主持合十拜礼,轻言:“谢过众生佛为我寒山寺解去心结,阿弥陀佛。”寒山寺终究是有明白人,可解铃还需系铃人,不是所有僧人都想的透彻,比如苦懑就不行,像这样的僧众有,高僧有,信佛的民众也有。

今日,才算了却一桩因果。

不朽钟鸣都因此轻快了许多。

缺月山庄高空,佛头普提笑着摊手:“你看,误会这不就解除了。多好的孩子,让你捡了大便宜。”

“给你,接的住?”庄主反问。

“啊这,贫僧弟子爱吃醋,大概不行的。”普提笑着打了个趣,倒也没有瞎说。

“哼。”

能开的起玩笑的庄主,显然就能平心静气的谈谈了。普提直截了当的问:“寒山寺僧众?”

“该当如何就如何。”庄主不冷不热的回复。

普提沉思,好像去回忆缺月山庄的规矩在哪来着,好一会才愕然道:“罚十年工资,跟着堂食吃饭?”

“不然呢?你接过去养着。”庄主没好气的说。

普提倒吸一口凉气,没钱不要紧,化缘也能吃得起饭,可跟着堂食,只怕给你安排山珍海味的绝活,不吃饿着,饿死拉倒,吃了你就是个假和尚,酒肉和尚。

真是一个字,绝!

可转念一想,也是好事,没了规矩礼节,多了世俗眼光,其实更适合成就罗汉,前提是能看得开。离三等金刚只有一线之隔的苦懑能不能一跃成二等罗汉,普提不知道,但总好过直接杀了了事要强。

毕竟佛门本就内杂,再和缺月山庄有了隔阂,就不是死一个苦懑能了事的了。

“行,那我就不管了,现在总能让我落座了吧。”普提笑脸相迎并收敛金光宝相,打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主意,赖着不走,就是要落座。

庄主皱眉,好歹是佛头,但真不要脸面。

不走干嘛?当然是看最后一题的,难得缺月山庄搞事情,既然来了,见到了,没道理不蹭一蹭,也许就能蹭个情分。

庄主不知道佛头心思嘛,他知道,可他也想让普提贴个情分。

买卖会不会亏,还得看许镜台给不给力了。

最后,第二题以善结评,在严鹤这,自然是上评。

许镜台了然,那位出题人看懂了,也不喜自己,再加上画确实有点瑕疵,给个善评已是许镜台心中最恰当的评价。

此刻手握上上评,加一个上评,已是天之骄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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