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躬立一旁问道：“舅父缘何发怒？”
黄巢见林言为刘允章求情，并不感到奇怪，他这个外甥喜风雅之事，以往在京城时就多与文人来往，可他却被林言说的话绕糊涂了，“这个老匹夫骂朕是贼，还将我大齐将士比作惶惶丧家犬，如此可恨！难道，朕不应当发怒么？”
“古语有云，主明则臣直。今刘公直言犯谏，正可见舅父英明。也唯有刘公之直，方显舅父之明。所以孩儿好奇，舅父缘何发怒？”
黄巢又楞了一下，旋即体察到了林言的苦心，大笑道：“真乃朕之麒麟儿。”同时摆了摆手，示意进帐的侍卫退下。
刘允章求死而不得，自然不会感激林言，但也没怨恨。他若无其事地又坐了回去，等待下一次寻死良机。
倒是沈云翔心中惊讶，向来迂腐不通的林言何时变得这般机警了？顺带着，他又多看了林言一眼，重新审视。
刘允章寻死只是个意外，接下来议回正事。
林言回营前，众人正为北上或南下而争论。此处的众人，指的是黄揆、黄邺兄弟和沈云翔三人。如今草军内人心如死灰，能逃的都趁着大厦将倾前赶紧逃了出去，余下的要么逃不掉，要么世间已无容身所，无处可逃，唯等死而已，根本无心参加什么军务商讨。
黄氏兄弟力主北上，避实就虚，进入汴水以北兵力空虚的天平军镇地，再折向东边的泰宁军镇地。天平军节度使朱瑄年仅二十，又是新近上位，军内地位不稳，根本无力应付外患；而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是草军的老对手了，其人怯懦无能，与草军数次对垒无一胜绩，草军进入泰宁军镇地后，或能获得喘息之机，从而再度振作。
沈云翔力主南下。他认为草军的问题并不在失去了京师，也不在兵少将寡，而在军心涣散，人人惶恐，无死战之意，而有叛逃之心，若一味地逃亡下去，军心只会更加溃散，直至逃无可逃。当此之际，应当趁尚有一战之力，与唐军主力决一死战，用胜利鼓舞军心，为大齐召回民心。
沈云翔的观点听起来很诱人，但完全是书生之见。依草军目前的战力，尚不能击退一路诸侯，更别说十几路藩镇军组成的唐军主力。
黄邺不能直说草军不是唐军对手，只委婉地问了，若一战失利，当如何？
沈云翔淡淡回了八个字：求死则生，求生则死。
这八个字让帐内一时沉寂。
北上，是求生，但最终难逃一死。
南下，是求死，但也绝换不来生机。
最后争执无果。黄巢果断叫停了众人，只道今日林言归来，实是喜事一件，当聚宴欢庆才对，下午他会在“宫”内摆下酒宴，诚邀众人赴宴。至于北上还是南下，等汴水浮桥搭建后，再商议不迟。
出帐后，林言自去寻自己的部队，却在半道上遇见了沈云翔。
沈云翔一袭白衣，头戴文士幞头，手摇羽扇，眼看着汴水却神游四方，看起来十分悠闲。
看样子是在等自己，林言上前问候道：“沈先生。”
“小林将军。”沈云翔收回了他眺望汴水的眼神，收起羽扇，朝着林言行了一礼，“方才，小林将军一句‘主明臣直’，令人好生感慨。刘尚书自是直臣，虽比不得魏司空，但也多次冒死直谏，曾自言‘太直者必孤，太清者必死’……只是不知道，主公之明，可比得李唐文皇帝？”
黄巢当然比不上李世民。
林言在京城时，曾和沈云翔有过一些来往，但也只是点头之交，远没亲密到可以背地里讨论黄巢的地步。更何况黄巢是自己的舅父，自己又是黄巢最亲信的几人之一，沈云翔竟当着自己的面嘲讽黄巢，却不知意图何在。
亏得此时的林言非彼林言，所以也不气恼，反问道：“先生一句‘求死则生’，同样令在下茅塞顿开。敢问先生，求死之心人皆有之，‘生’却在何处？”
沈云翔淡然一笑，背着汴水向南羽扇一指：“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乎？”林言也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过去，“恕林某眼拙。林某所见，只焦尸铺地，哀鸿遍野，虽极目千里，无复烟火。”
“小林将军可放眼千里之外，尚自称眼拙，那我等一里地外不能辩物之人，岂不成了盲人了么？”沈云翔调笑着回避了重点。
“若依先生计，极目千里者，目不视物者，皆成一堆焦尸，倒也无所谓了。”林言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沈云翔这次没再逃避，盯着林言上下瞧了一遍，“极目千里者，当能预知祸福，置之死地犹能觅生机；目不视物者，虽蹈火而不能知，拾金而不能识，虽处生地，犹如四面死门。小林将军本是聪明人，当明白其中真味。”
说罢，又摇一摇羽扇，走了。
依稀有歌声从他远去处传来，“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林言则停在原地想了片刻。
无疑，沈云翔力主南下，也是在求死，只是他求死的方式与刘允章不同，他不只是求自己死，还要拉着黄巢和草军陪他一起赴死。
想当初，杨希古、刘允章等人都是被裹挟至草军中，又缺乏以死明志的勇气，才做了大齐的官儿；而沈云翔不同，他是主动投靠草军，又在大齐的建国中出力颇多，也曾被黄巢亲信并委以重任。
可见沈云翔与刘允章等人的人不同，他定是对李唐失望之极，同时又曾对黄巢抱以幻想。
如今，摇摇欲坠的李唐王朝偏僵而不死，而他曾一心辅佐的大齐国又不过南柯一梦，所以他选择与刘允章等人不同的赴死方式……前后这么一想，沈云翔力主草军求死则生，倒也说得通了。
可他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用意？
“极目千里者，当能预知祸福，置之死地犹能觅生机……”林言不自主地念叨着。只是不知道，生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