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风中自往出家去

(七)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植笔下的洛神便是如此,那飘逸身姿或许有些像仙尼。

安家正堂里,就挂着一副《洛神赋图》。

说起来,因安老爷子附庸风雅的缘故,安家不但收藏了不少书籍,连字画也不少,其中不乏名家大作……的仿品。

走出安家之前,仙尼便在正堂里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在一幅挂画前驻足,那便是一幅仿作,仿的便是六朝四大家顾恺之所作的《洛神赋图》,画中曹植左右扶凭,相见洛神。

所谓“左右扶凭”,是说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公子哥,连路也走不来,必须由下人左右搀扶着,提着襟袖、衣摆方能走路,那时候的公子哥要是没几个下人扶着,便自己一个人走路,还要被世人耻笑呢!

好在,这个大唐已经不是这样了。

“才高八斗曹子建……”

仙尼喃喃地说道,双眼微闭,倒有几分怀伤的样子。

“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可惜故人……”仙尼仿佛有话并未说完,接着便又是一声轻叹。

言罢,她朝安归云父母行单掌礼,便转身离去。

安归云走出安家之前,在正堂门前跪下,含泪向父亲母亲行了三拜之礼。huye.org 红尘小说网

最后,由丫头燕儿递上来一杯“阎王醉”,乃是一种清酒,是丰都土产的酒中上品。

看安归云饮下那杯酒,父亲母亲的心情大约像王维的一首诗。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黑衣僧人在前,接着是安归云,最后是仙尼,一行人走出安家时,已近五更两点。

他们沿着台阶步道而下,向着长江走去。

天还没亮,黑黑的浮云飘在天边,像一个看不清楚的梦。

夜色无边,秋风乍起。

蓦地,丰都城里钟声敲响,乃是晨钟的第一波。

“咚……咚……咚……”

晨钟一共三百响,每六十响为一波,共敲五波。

安归云一行人便在那悠荡的钟声中沿台阶步道而下。

他们走得不快。

“咚……咚……咚……”

那钟声悠远又清澈,像是人间正在庆祝又一天清早的降临,又像是在欢送安归云离开。

当安归云走到第二处台阶步道时,第二波钟声也响了起来。

红尘正在欢庆新的一天开始,钟声中饱含着难言的喜悦和清透。

钟声如淙淙流水,漫过丰都城,安归云的老父亲此刻正跪在后堂的灵位前无声而泣,老母亲手扶着门框,眼望着安归云离去的方向,晃晃悠悠站不稳当。

安归云呢……他正在走下台阶步道,那步道走了千百回,以后怕是再也走不到了。

天光微微亮起一丢丢,长空如黛,浮云如丝。

当安归云走到第三处台阶步道时,第二波钟声已尽。

该是红尘醒来之时了,有些小童已跑出家门,嘻嘻哈哈地在晨风中追逐玩闹。

台阶上,竟又是那两个小童,这回他们也随着安归云的方向,正在往台阶下跑,跑得又急又快。

一边跑,还一边说着话。

“我昨日刚在私塾学了一个字,颇为难写呢。”

“啊……什么字?”

“嘿嘿,是‘雏’字。”

“啊……雏字是啥意思?”

“先生说,‘雏’就是‘小’的意思。”

“咦……那以后我可以不叫你小子,叫你雏子咯。”

“嘿嘿,你别说,这还蛮好听。”

“哎……你看,那边有小黄菊呢,好多好多。”

“小黄菊,小黄菊……以后我们便叫它雏菊好了。”

“雏菊,雏菊,好好听哦。”

“那就叫雏菊啦。”

“嗯嗯……”

那两个小童的声音,在风中越飘越远。

秋风瑟瑟,浮云飘飘。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安归云默默数了台阶数,确实是八十一步没错,走下这里,便真的要离开丰都了。

一行人来到长江边,那里正泊着一艘木舟。

乃是一艘最寻常的小木舟,看上去并不像能载得动六个人。

四个黑衣僧人依次上船,接着便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他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唯有安归云的行李包袱安稳码放在船中。

接着,安归云随仙尼也上了船。

安归云坐在船心,仙尼立在船头,一阵轻风拂过,安归云身上的绳索应风而落。

无人划动的船自己在水面行驶起来。

“尘世常如一泓春水,”

“尘世覆若一夕风雨。”

仙尼头也没抬,微闭双目,悠悠说道。

安归云本来垂着头,听到这话,便把双眼抬起,望向江侧的丰都城。

木舟正从江面上的清雾中穿过,清雾之外,便是依山而建的丰都城,飞檐屋宇鳞次栉比,从江面看去,此刻黑漆漆的丰都城显得异常巍峨高大。

长江在丰都城外绕过一个大弯,静静流淌,山和水在天幕下沉寂无声,像是静默千年的出家人。

不久之后,木舟朝着江心直直驶去,很快隐没于水下,那木舟……也能在水下行驶。

一阵轻风穿江而过,水面上荡起层层波澜,水下的世界却依然祥和安宁,鱼群从船侧游过,光影在水底摇曳,长江两岸对出的青山此刻看起来倒像是水面之上的倒影。

木舟在水下便像是穿梭的鱼儿,又快又稳,他们顺水而行,沿着那漫漫三千里东水,不知驶往何方。

就这样罢,尘世渐行渐远。

也许是情绪的波动起伏让人疲惫,也或许是那烟的作用,睡意排山倒海而来,朦胧之际,安归云忽地想起一首诗,乃是白居易的《对酒》。

“幻世如泡影,浮生抵眼花。”

“……尘世真的,只是镜花水月吗……”

安归云睡着了。

(八)

深秋的水,漫江碧透。

深秋的山,层林尽染。

此刻,就在那深秋的山路上,有一辆牛车正沿着蜿蜒的山道行驶而来。

那车身由一头浑身雪白的牛拉着,车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白衣翩翩的仙尼——贞离师太,一个便是仍沉睡不醒的安归云。

他们在不到长江入海处便靠岸,接着便上了这辆牛车。

安归云全程昏昏入睡,毫无知觉地配合着仙尼。

待他醒来时……便已身处忘尘寺门口。

把眼闭上,一片寂静。

把眼睁开,万物光明。

安归云微微睁眼,他听见有人喊他。

“安归云!”那声音初听着有些遥远,像从白云深处传来,但很快就近在耳畔。

双眼一合一睁之间,仿佛只是须臾之间,然而事实上安归云醒来之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来,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安家父亲母亲连夜便将儿子安归云交由出家界处置,这一举措颇得人心,因此也保住了老父亲安入珪的县尉官衔,甚至还收到了不少赞誉。

再说城东郭老爷子那边,由安家私下补偿了他一尊芙蓉玉九凤雕花耳盖香炉,据传是女皇武则天时期民间留下来的玉制佳品,乃是安家的传家至宝,如此一来,即便郭家老母尸身不在了,身为追逐利益的商人,郭老爷子也自然不再追究。

后来的日子里,那些事传到长安城里的长兄安归风处,他倒也感慨颇多,但终究因家里把这件事处理得迅速又漂亮,未给他的仕途造成太大影响。

在这个大唐,但凡家中出了一个“妖怪”,全家人便要担惊受怕,散尽千金,大概谁也不想再牵绊这样的家人罢……

于是尘世重归平静,波澜不惊,像飞鸿掠过平湖,水面划过无痕,只是少了一个不求上进的安归云,无关紧要的。

当然这些事都是很久之后安归云才会知晓的,此时,安归云正从牛车上下来。

待安归云再次踩在地面上时,双腿一软,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接着又有两个黑衣僧人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侧,扶起他。

“睡久了都这样,过会便好了。”

仙尼对他说道,稍微颔首。

“以后……你便要在这里生活了。”

仙尼用拂尘指了指面前,示意安归云看看自己的“新家”。

顺着那拂尘所指的方向,安归云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寺院,寺院外围的青石砖墙呈圆弧形,环抱着寺院内的建筑,圆弧墙末端的一部分筑进山体里,和岩石相连,寺院背靠一座百余丈的山崖,看起来整座寺院已经和周遭的山石融为一体。

寺院外墙上爬着许多绿苔,山门上的漆基本掉光了,两个生锈的衔环斜不溜丢挂在门上,仿佛一用力就能扯下来,山门上头也并没有牌匾题字啥的,反倒是结着些蜘蛛网。

整座寺院看上去寂静又孤独,就连寺院外的清冷空气,也时时流露出与世隔绝和无人问津的味道。

这岂止是年代久远,是否尚有活人居住也是一个问题。

总之,安归云看见寺院的第一眼,就被“鬼寺”的第一印象震慑住了。

“这怕不是座牢狱吧?”安归云心里暗暗叹道。

“小郎君,是不是该先找好一条逃路啊……嘻嘻嘻。”小雏也自尺八内悄悄跟安归云说道。

然而四下望去,老天爷在上,那寺院周围全是密匝的山林,旁边靠着一条清清的溪流,唯有一条小路直通寺院山门,而那小路又在前面转了个弯,十余丈外已不可见。

“这……”安归云这时,忍不住想要自嘲,这里或许就是佛说的地狱,而自己是不是已经归西。

就在这个刹那,仙尼相当正式地抬头瞥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此刻所想,那一眼里暗藏着深海一般沉寂滂沱的力量,让安归云打了个颤。

神佛当前,不可妄言,于是话到安归云嘴边就变了。

“贵寺的寺名是……?”很明显的言不由心。

“忘尘寺。”仙尼轻声道。

“这寺院,”安归云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像是个正经寺庙嘛!”

仙尼微微笑道,“的确……是不太正经。”

她不再多言,也未再抬眼看安归云,便径直上前叩响山门。

生锈的拉环被叩在掉漆的木门上三次,不待应门,仙尼就已转身,准备乘车离去,只留下安归云和他的行李包袱。

仿佛仙尼并不担心安归云会逃——这其实也是根本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也无路可去。

“寺里头有斋食。”

“一会又要下雨啦。”

“临安这天气啊,天天下雨!”仙尼离开前跟安归云说道。

“这里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二十里路,一下雨,路又冷又滑,你还是快点儿进去吧。”

话音未落,牛车已行驶起来,一眨眼就消失在转弯处。

此刻正是上午,太阳正逐渐接近天顶的最高处。

安归云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逃,可红尘中人那般厌弃他,他心头不由得有点沮丧起来。

安归云回想起方才仙尼的话,此地或许便是大唐东部沿海的临安城外,而自己是从西部的丰都城出来,从西部山区到东部沿海,居然已经有千里之遥?

因为途中他都昏睡着浑然不觉,对路程缺乏最直观的体验,此时简直无法置信。

“故……噜噜噜噜……”

噜……噜……噜……

响亮的声音从肚皮里传来,竟然在山林间荡出了回音。

肚皮怪叫声虽然比不得放屁声粗鲁,安归云仍羞愧地低头,在寺前微觉失礼,这时候他倒也真觉得自己饿极了,蹲了一下再站起来,两眼都在冒金星。

安归云正犹豫着,山门却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削瘦的老僧,穿着一件粗布僧袍,他毕恭毕敬地站着,双手交叠,头微微低垂,那姿势看起来倒有点像……寺奴,安归云看过的书中有记载,在有些大的寺院里,也有专门的寺奴负责洒扫。

接着,老僧划拉手势,示意安归云进来,看安归云不愿动弹的样子,他咿咿呀呀地比划中,透露出着急的意思,过来提住安归云的行李包袱就往山门里走。

“原来是个哑巴……”安归云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此刻看见这么个引路的哑巴,倒要比看见正儿八经的出家人,或者其他什么光鲜亮丽的大人物,更令他觉得安心。

“噗——噗噗……”

那哑巴僧人倒不讲究,跨进山门时,竟真的放了一个响屁……还是一边走路一边放响的,于是一个长屁被夹成了好几声,而且味还挺浓。

“管他呢,出家不是也别有一番味道的嘛……”

安归云暗叹一声,拾起地上的一袋包袱,便跟上那哑巴僧人,走进了那道名为“空”的山门。

接着,那道山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他出家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