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好舒服啊。”安归云裹着一块棉巾，光着上身，靠在一块大青石上，悠悠叹道。
“呼，这温泉真是舒服。”花夜明也叹道，直起身来，与安归云靠在同一块花岗石上。
小童和壮汉两位和尚也在其中。
四人同泡在一泓温泉中，白烟袅袅，缭绕四周。
说起来，临安真是个好地方，不但有仙山环抱，清泉与溪流漫布其间，山间还有不少温泉。
就在那天目山下，忘尘寺外，不过百米处，便有一处温度刚刚好的温泉。
丈许长，半丈宽，半月形状。
这处温泉，也是安归云发现的，就在忘尘寺之外，山崖之下，稍稍凹进去之处，在他之前，倒没人泡过。
哎……安归云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人呐。
于是，安归云、花夜明、小童和壮汉，这四位“半个出家人”便齐刷刷跑来泡澡了。
这一天，是咸通十年，阴历九月二十一，立冬。
山间细细的寒水依然潺潺流淌着，却比旺盛时少了一多半。
寒凉之气在天地间呼之欲出。
大约是酉时五刻，阳光正在向西隐去，于山野间投下斑驳的阴影。
“呼……”安归云一口气沉入温泉中，过得须臾，再冒出头来，接着一股脑站起身来，试图从身后的花岗石上抓取什么似的，小雏急忙将手中的酒壶递了上去。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哎呀，主人……您真的是，也不说一声，就这样哗啦一下子……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小雏红着脸小声嘟哝道。
“都看到了……”小雏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嘻嘻嘻……”
接着，小雏拍打着翅膀，诡谲地笑着，飞远了。
“唔……”安归云自顾自地拿着半壶梨花春酒，饮下一大口。
满头满脸的水，顺着他腹背往下滑落。
“太舒服啦。”他说道。
“嘿，那我也要来。”花夜明说道，接着也沉入水中。
待花夜明沉下去，安归云便轻轻以手臂压住他的背脊，接着悠悠说道。
“这温泉，不如就叫半月泉好了……”
“唔……不错。”小童赞同地点点头。
“哎……”花夜明挣扎着冒出水面，呼啦一下站起来，高大的背部矗立在众人跟前。
“干什么，”花夜明微微生气地喊道，“哎呀……干嘛又来捉弄我喔？”
“没有……”
“那，刚刚你们在说什么不错？”花夜明那五官硬朗的脸上正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一边拍着耳朵，倒出里面的水，一边问道。
“哦，这个……在说……在说你这个人，不错。”安归云濡湿的红唇若四月里的桃花，玩笑似地说道。
“武功又高，心胸又宽，真是个不错的人啊……”安归云说道。
“唔……是不错。”小童点点头。
“身材也结实啊。”壮汉也赞叹道。
花夜明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小声问道。
“嘿……我真的，有你们说的这么好嘛？”
“唔……自然是有的。”壮汉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也这样说呢。”小童微微笑着点点头道。
接着，安归云大笑起来，用手肘捅了捅花夜明肌肉结实的背，便将梨花春酒递给花夜明，微微眯眼，看花夜明也饮下一大口。
这时候，安归云仿佛想起什么，便转头向那位小童道。
“说起来，卜离，你今年多大了？”
那位小童的名字，便叫作卜离，没人知道他姓什么。
既然是半个出家人，姓什么也不重要，有个名便很好了。
卜离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心里头却老成得很，懂得且多，简直不得不叫人怀疑他的真实年纪。
“唔……说真的……”卜离歪着头想了一会，仿佛这是一道难题。
“我不记得了……”他答道，这是实话。
“卜弃，你想得起来吗？”卜离转头问那个壮汉道。
卜弃，便是那位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壮汉的名字，同样也没人知道他姓什么。
“不记得了，哥哥。”卜弃老老实实答道。
“哎，我们可是同一天出生的啦，你都不记得的话，我们就没有生辰了啊。”小童无奈地说道。
双胞兄弟，原来如此。
“咚！”
水花飞溅，又有好大一声传来。
原来是青末叟偷偷摸摸地跑了过来，身上只裹着一条小小的白色棉巾，接着纵身跳入温泉之中，身手敏捷得简直不像个老人。
半月泉忽然显得有点拥挤了起来。
五个和尚，胳膊时不时碰一碰，再不就是脚掌抵着脚掌，腿挨到另一个人的腿。
“呼……舒服。”青末叟说道。
另外四个和尚齐齐瞪了他一眼……
如此……几个人竟悠悠哉泡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月亮从东面的竹林上冒起头来。
看上去，青末叟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
这上了年纪的人哪，一开口便有一种回忆的味道，青末叟是这样开场的。
“盛世的月亮啊……”他望着那初升之月，慢悠悠地叹道。
“噗……一把年纪了，你倒还记得盛世的月亮喔……”卜离也叹道，语气也如同一个老者。
“我……我自然是记得的……”青末叟答道，苍老的嘴角倔强地微微上扬。
“盛世里，的确是发生了不少事啊。”卜弃也叹道。
他们指的盛世，当然是大唐最具盛世风采的那些年。
大唐盛世。
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啦。
这倒是令安归云微微有些吃惊，从外表看来，以这几个人的年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经历过大唐盛世吧。
除非……他们的年纪都有一百好几十岁以上了。
“那不如，你们便讲讲盛世的故事吧，我想听听。”花夜明倒是耿直地说道。
他竟然丝毫未觉得异样，有时候，迟钝也是一种缘。
“要不，今日换我来讲吧？”卜离嘴角含笑，抢在青末叟前头，悠悠说道。
“也好也好……就讲讲你们亲身经历的事嘛。”青末叟笑道。
卜离点了点头，接着便开口讲了起来。
“盛世的月亮啊……”他也是这样开头道，这是老年人专属的开头……
“大概，就好像在藏经纸上，以上好的金墨，点上去的一朵牡丹……”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半月。
他的眼里，映着月色，月光饱满得如同长安城内沉香亭畔盛放的牡丹花。
然而隔着一百多年望去，再美的牡丹花，也不免带着怀伤之感。
便是这样的故事。
发生在大唐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