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半随水月半悲欢

(一)

雨水自天而下,扬扬洒洒,落入水中,化作点点涟漪。

清明节前后,微雨漾漾。

太阳正在西落,余晖之下,淮水畔灯火初现,锦瑟微澜。

“一池春水胭脂色,流到前朝梦里来。”

细丝般的雨,落在淮水里。

淮水北岸石首山,山间小道旁,紫堇花和延胡索正绽放着玫红、紫红、粉白的小花,藏在如烟的春草里,稀稀拉拉,仿若夜色中的点点星辰。

山道两旁的乱石上附着一层绵绵青草,犹如数不清的坟头。

石首山在建康城西,山腰处,有一座小寺庙,名叫小白马寺。

庙虽小,香火却十分鼎盛。

每天来寺里参拜的人不计其数,逢年过节时,往往还要在门口排起长龙。

只因寺里有一口井,人称“显愿井”。

但凡井中有水,便能够倒映天光云影,这并不稀奇。

然而这口井,却能将人的心愿倒映出来。

此时,正是清明节的夜里。

说不好是细雨还是浓雾,如烟的水汽氤氲在庭院中,月光在那片水汽的微小水滴中映照曲回,把院子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里,澄澈的月光来回荡漾,恍如心湖上摇曳不定的波澜。

一老一少,两位和尚盘腿跏趺坐于“显愿井”两侧,口中正念诵着《心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们几乎同声诵道。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诵经声中,蓝悠悠的雾气中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妖冶诱人,浮在井口。

虽然身侧是幽幽寒夜,豆大的汗滴却自两位和尚的脑门滑落。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们诵道,声音大得如同呐喊。

在那诵经声中,雾气中妖冶的身影不但没有褪去,反而一点一点凝聚,清晰起来。

那老和尚已经五十多岁了,从他的眼中看去,那妖冶身影乃是一位美艳的妇人,约摸三十岁左右,风韵无边,姿色撩人,乃是他断绝红尘前的恋人,名叫妁月。

那小和尚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从他的眼中看去,那妖冶身影乃是一位羞答答的少女,约摸十四五岁,娇羞默默,乃是他出家之前的梦中情人,正巧名字中也有一个月字,叫做忘月。

此刻,雾中的身影一分为二,化作两个女子,分别朝两侧的和尚飘去。

三五步的距离,那身影越来越近。

寒凉的夜色中仿佛有心跳声传来,在飘摆不定的风中来回鼓荡。

接着,那白皙的手触到了和尚的衣襟,轻轻拉动僧衣上的束带。

雾气中,幽幽的女声传来。

“人生苦短,何不趁此良宵,一偿夙愿呢。”

接着那声音咯咯笑起来,如同淙淙之泉。

两位和尚的脸上盈满汗水,表情不停转换。

复杂的表情里,说不出是拒绝多一点,还是向往多一点……

妖冶之色,笼罩庭院。

究竟……是何方妖物,敢在寺前作怪呢?

还是让我们细细道来罢。

(二)

这一年,乃是咸通十年,也就是公元869年。

阴历九月十五过后,天气便骤然冷了起来,毕竟再有个五六天便要立冬了嘛。

清冷的雨下个没停,雨水细密得如同浓雾一般,就连雨点也看不见,却把透骨的寒凉泼洒下来。

寒冷仿佛在一夕之间降临。

这不,前几日还在院子里杂乱生长着的秋草,此刻都已枯萎。

到了九月十八,清冷的细雨终于停了,也是到下午才停的。

安归云便从青末叟那里接取了一项“实修”——将那些枯草烧掉。

他花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此事了结——也就是大约十分钟的样子罢。

请不必担心,南明离火随他的意志而动,是绝不会烧到旁边之物一丝一毫的。

就这样,庭院被处理得清爽光溜,土地都显露了出来。

事毕,安归云便又得了一壶梨花春酒,算作酬劳。

夜色降临,九月十八的夜,月亮也还算得圆。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朗,浓浓的月色泼洒在天地间,斑驳的水洼中倒映着月影。

安归云便将梨花春拿到菩提居的门廊上,准备一边赏月一边饮酒。

他将一个火盆置于门廊中,用以取暖,如此便不会觉得冷。

围着那火盆,门廊上一共坐了五名和尚。

白色僧衣的安归云,群青色僧衣的花夜明,苍松色僧衣的青末叟。

还有两名身着柘黄色僧衣的和尚,其中一名乃是七八岁的小童,另一名则是二十四五岁的壮汉。

五个和尚一会望望天上无暇的月色,一会看看地上水洼中斑驳的月影,院子里一片澄澈,月光仿佛融化在天地间。

这样美的夜晚,总归要聊点什么才好嘛。

或许应该依着大唐的风雅,吟诗才好吧,毕竟大唐可是一个但凡读过书,便人人吟诗的年代。

安归云在静夜中酝酿了一会,正待开口。

最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青末叟。

老年人说话总是慢悠悠的。

“既有梨花春酒,不如……我们来作飞花令吧。”青末叟缓缓说道。

“那总归,要先定个令官,选个令题才好呢。”那个七八岁的小童说道,声音像寺前苕溪的潺潺流水般轻盈,调子却也慢吞吞的,简直和青末叟一个速度。

“那不如,就说说归云手上这钗子……”这话,是那个二十四五岁的壮汉说的,他的声音倒是干脆清透,不带迟缓。

安归云手上正握着那支九鸾钗,钗子在月光下闪着澄澈的清辉。

“那我,便来作这令官吧,这钗子……乃是冰晶构成的,冰也是水,那就以水为题吧。”青末叟幽幽说道。

“诗中有水,却又不提水字。”青末叟给出了令题。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花夜明便抢着吟了第一句诗,习武出身的他,生怕别人抢先把自己脑子里还想得起来的诗说了去,毕竟他没办法一下子想起许多诗文,或是像安归云那样随口来一首。

“嗯……不错不错,诗文出自杜甫的《登高》,写的乃是江水。”青末叟点点头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壮汉吟道。

“嗯……这也不错,诗文出自杜牧的《清明》,写的乃是雨水。”青末叟点点头道。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那小童吟道。

“哦……诗文出自白乐天的《长恨歌》,看似写雨,实则写的是泪水,妙啊。”青末叟点点头道。

接着,青末叟仿佛作一个小小的总结。

“确实如此,江是水,雨亦是水。”

“就连花尖的凝露,眼中的泪珠,也都是水。”

“水不仅可以源自于地上,还可以源自天际。”

“可是还有一种水……来自天际,却不是雨,也不是雪。”

青末叟神秘地笑道,指了指天。

安归云大概猜到青末叟说的是什么了,只听他说道:

“前代大居士李淳风在《乙巳占》中曾提到一物……”

“长星,狀如帚。孛星,圆状如粉絮,孛孛然。”

“长大见久,灾深;短小见速,灾浅。”

这说的乃是彗星,彗星是一种拖着长尾巴的灾难之星,又名“扫把星”。

前代大居士李淳风说,如果彗星很大,就会带来大的灾难,如果彗星很小,则带来的灾难也很小。

其实啊,彗星乃是冰晶构成,冰也算是水的一种。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好歌;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安归云吟道。

诗文出自屈原的《九歌·少司命》。

“哎……正是此物。”青末叟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他便慢悠悠讲出一个故事,与那九鸾钗有关。

“有一个关于彗星的故事……这个故事渊源颇深,要从很久以前讲起喔。”

“这支钗子……与你我都有关,与我佛也有缘……”

“大约在大唐之前……两汉时期,便有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亮尾……自天际坠下。”

“就落在……你我所在的这片大地上。”

“乃是一颗万年不融的冰晶……”

“冰晶大约或许只比拳头略大……”

“但它经历过的事……却大得很咯。”

正是如此,是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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