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柿子树事件

学校操场西北角有两棵柿子树,据说是学校升级扩建校时种下的。操场建成时,西北角有一块空地,种了花草建了小亭子,老师学生却都不爱去那里坐,因为是夏天闷热,秋冬阴湿。亭子没有人气,荒草侵袭,很快显出破败的凄凉。后勤主任正值年轻力壮,一日到山里去玩,看到满山的柿子树,挂着红通通的果子站在绿树丛中,煞是好看,想着西北角有这么几棵柿子树傍在亭子边,也许就有老师学生坐坐欣赏呢,“嗨哟嗨哟”移了两棵半大的柿子树种上,又散种了经秋变黄的槭树、栎树,后来又栽了几棵枣子树。果然去那里坐的学生老师渐渐多起来。这一景观后来还上了报。第一任老校长着实表扬了年轻的后勤干事,提拔做了副主任,后来做到主任,再没动过。他的工龄就成了学校升格为市重点的校龄。

既然是重点中学,就鲜有偷柿子玩的举动。学生成绩优异,未来光明,偷个把小柿子玩的无聊幼稚的心思不在大脑的运转范围内。那两棵柿子树,春夏开花挂果,秋天转青变红,掉下树的可以捡着吃,留在树上的就看着它在冬天顶着雪站在枝头,鸟雀叽叽喳喳来吸食,除了赏心悦目,还有一种不确然的小幸福,让秋天变得丰盈,冬天有了温暖。

后来市重点改为区重点,区重点改为所属镇的中学,实行划片招生,开始出现初一新生不知好歹爬树摘果子的现象。又不能吃,纯粹打着玩。这是新现象,校纪校规里还没有制定明文细则用于指导老师们如何处理这种现象。一个体育老师上完课,看到几个男生冲到柿子树下“蹭蹭蹭”爬了上去,发了“首怒”,一边呵斥一边走过去捉人。下面的男生看老师来了,跳下来跑了,爬的最快的那个担心老师抓自己顶罪,急忙下来时,不小心裤子被挂,脑袋朝下栽了下来,头皮蹭破了。送到医院叫来家长,家长训了孩子,给老师认了错。

大家都以为此事已了,不想家长带孩子回家休息并教育时,不知被什么人挑唆了还是自己动了另类脑筋,将体育老师和学校告到教育局。学生改口说是体育老师的大声叫喊让他受了惊才掉下来。教育局以教育失当批评了学校和老师,体育老师赔付全部医药费。因为学生入校就统一投保了意外保险,所以体育老师的赔付叫精神损失费。何校长现场说法,提醒老师们说,应该以正常步速缓步走到树下,和颜悦色地劝学生下来,并在他们下树时提醒他们要小心……

“我还不干了呢!”体育老师摔了哨子和记名册。在学校领导规劝和诱导下赔情道歉付款,完成一系列规定动作后去了南方沿海城市。临走请科组老师吃饭叮嘱要特别“关照”那个学生。后来那个学生也转了学。体育课上分组练习,有那个学生的一组经常会被老师批评,重做一次又一次,学生都不爱跟他一组,打比赛也不要他。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擂。学生回去跟家长闹,家长上访跟教育局闹,可这一回无凭无据,没人能处理。孩子哭闹的效果比他人诱导弄钱的效果严重得多,家长后悔莫及,到学校退回体育老师的精神赔偿费。原来连看病到做检查不到八百元,家长因为讹住了老师,要求医院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做了全面检查,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要不是孩子哭闹着要出院,还得住下去——最终导致费用达到三四千元——这个有得报销。体育老师赔付了六千元整,差不多三个月的工资,直接导致老婆要离婚——的确伤肝动肺。

摘柿子事件开启了东正中学首例因教师教育失当而进行现金赔付的案例,为其他教师敲响了警钟,“为学生好”“为学校好”不再万金油,擦哪都管用,教育也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种教育教学,一种合法合规。体育老师觉得他是冤枉的,广大同事也觉得他是冤枉的,但此事衍生出来的警醒却让个别不那么冤枉的教师队伍中的败类有点惴惴然,“都是为了孩子好”“都是为了成绩好”的金钢罩罩不住那些不合法不合规的肆意妄为了吗?这是后话

校长不收家长的退款,说老师已经走了。家长很头痛,要么让孩子去镇中学,要么出几万赞助费转去民办学校。后来去了哪里没有老师知道。至于那个走人的老师,有同事加他的QQ,看他的签名,一会是“南方北方一台戏”一会是“没有最狠只有更狠”,知道那边也一样,大家也就放心了。

自此以后学生爬柿子树就没老师管了。初一小崽子们发现此中大有奥妙:只要冲向果子树,老师们就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了。于是爬个争先恐后。学校又怕出事,没人管跌下来还是学校的事,又开会批评老师不能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们不怕井绳,我们怕赔偿金。”

教代会上徐前进老师嘀咕说,干脆把结果子的树都砍了,体育老师省心,班主任也省力。纵观教代会上提的意见——为学校发展着想,为老师福利着想,为教育方式着想……高瞻远瞩,校长也摸不到。左右一衡量,砍树这事应该办,既考虑了学生们的安全又减轻了老师的压力,最关键的一点,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良风气扼杀在摇篮中。学校就应该人人是老师,时时有教育。老教务主任不同意?他已经退休了。柿子树就此寿终正寝。

老师们唏嘘感叹,责骂徐前进,老实人也能出损招,徐老师有十二分的委曲,“我只是开开玩笑,顺口一扯活跃气氛。导有超强的领悟能力,关我毛线事?我不说砍树,没准就给老师们一人买一个教鞭呢。”

还有一个教代会代表提议给老师们都配一个教鞭,被提议给老师们都购买一套运动服用于大型活动的精神面貌展示的老师堵了回去。这两个提议在其后两届的教代会上得以通过并实施。

半个月过去了,眼睛渐渐习惯了西北角的空空荡荡,不住那里看了。眼睛习惯了,嘴巴就忘了,既然嘴巴忘了,操场边的枣子树也因为怕多事砍掉了。

老主任听说柿子树被砍了,急急忙忙回到学校,站在空空荡荡的亭子边,流下混浊的老泪。

此后一年,学校派教学骨干到山东济南几所初级中学参观学习,忽然看到一所学校高大挺拔挂满红柿子的柿子树,惊问怎样管理的,答曰:让学生自己管理。学校把果树分给年级,年级分给班级,班级设立果树管理员……原来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简单。

学成归来,望向孤独的西亭,才生出空荡荡的伤感……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期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苞也无一个……

怎么想到这一出了?

陈芷汀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向了操场,站定了想自己什么时候走下来的,大脑一片空白,赶紧折回教学楼,正碰见吴主任板着一张严肃认真的脸带着爬树学生从花园里出来。看到陈芷汀,默默盯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陈芷汀觉得她的眼神大有深意,疑心她看到自己不管学生爬树还悄悄溜走,心口一紧,耳朵又一阵嗡鸣。等那阵嗡鸣声过去,又冷静下来。哪有这么巧,肯定是自己多心。

实际情况是找领导的韩敬权看到了,说笑着指给从身边经过的吴主任看——

“陈老师肯定是被学生家长吓住了,看到学生爬树都不敢管了。看,看,在那呢。我有课,哎,吴主任,我上课去了——”

轻弄风云的韩敬权边说边笑边撤退,临了看到吴志敏非常厌烦地盯了自己一眼,心下立刻不爽:多什么事呢这是!

吴志敏只能亲自下去捉人。这几个小鬼头正一个向上爬两个做准备,摩拳擦掌向树上前进呢,吴主任铁塔般的黑影出现在了眼睛的余光中……

陈芷汀想到梁进发,赶紧上楼,没想到他才从洗手间里出来。可能在那里哭了很久。陈芷汀看着他低着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似乎刚才看到的人和事,大脑里那么多的闪回,都是幻觉,而自己站在这楼道里根本没挪动过。摸摸额头,热乎乎的,越发感觉手指冰凉。用冰凉的手指按压眼眶和太阳穴,擦去脑袋的不适感,用力眨眨眼,恍惚迷离消失了。她从后面看过去,楼道里幽暗的阴影慢慢将那灰蓝的身影吸入了自己的深渊。她的心里冰冰凉,身软腿虚。她慢慢跟过去,看着梁进发进了教室。犹豫了片刻,不想进教室,也不想回办公室,下了楼梯,又坐在教学区中心花园的石凳上,默默看着满地落叶。石凳冰冰凉,只一会儿,屁股如坐冰板,贯通了心的冷意。

正是上课时间,花园里没有学生的叽叽喳喳,也少有老师走动,风声伴着落叶的声音,异常清晰,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嘀哩——嘀哩——嘀哩——又扑楞楞地飞走。

低你——低你——低你——陈芷汀听着好像那鸟儿在叫她“低一下——你!”别再那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死读书”了。难道因为自己眼里只有学生和成绩,错了嘛?为什么遇到为难的事没有一个老师站出来安慰一下她,帮她说几句话?她心里闷闷地,想找个人说说话,搜遍自己的人脉圈,竟然没有可以交心的人。徐珊和裘江是时代的弄潮儿,脑筋转得超越网速,远不是她这种抱残守缺的人能够促膝倾诉的对象。自己的同事呢?要么是搭档时话多一点,不搭档了也就点点头,偶尔有一两个说得来的男老师,比如张健正之流,也仅限于上班时谈谈教学,吃饭时开开玩笑,其他时间从来没有联系过。真的约出来聊天吃饭,只怕给人的感觉除了婚外情还是婚外情。至于相熟的女老师,大都是忙完学校和家里的事,看看电视剧花痴一会,就得赶紧收拾了睡觉。她是怎么了?那么多的纠结?难道别人都没有嘛?陈芷汀不信,可也没有事实能够证明别人也有纠结。

“什么爱不爱的。你那么高尚干什么?你高尚的作用”——徐珊一言以蔽之——“衬得低级的越发低级,无能的越发无能,卑鄙的越发卑鄙,谁愿意看在眼里?看见了都要装成没看见。还能上天了你。”

“家长因为孩子补课花了大钱心里焦躁,孩子因为放学还要补课心里烦躁,你要补课就收费,你又不收,又拖着学生不能放松去玩耍,学生也烦你,认为你就为了自己的成绩占用他们的自由时间——自己的成绩!你的,不是学生的;家长看到老师可以不收费就补课,就恨那些收费的老师,然后恨乌及乌。收费的老师也讨厌你这种无私奉献的人,让他们按劳取酬还得躲躲闪闪,然后呢?就你三方不落好,到处让人嫌。”

“我怎么知道?我家小佰就是典型!老师收补课费没出效果我生气,老师不收费小佰天天留堂更生气,谁留他评价的时候就给她打最低分,老涂教育都没用。老涂在家校评价系统上给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打了最高分,因为她俩经常留下小佰辅导,小涂把老涂的100分改成50分,直接点击提交,气得老涂要打他。好在老师不知道。”

“我感激她们?小佰回来骂她俩老变态,我也跟着不喜欢。我知道老师严格要求好呀,但我挡不住儿子不喜欢呀!”

……

徐珊这个外行的话让陈芷汀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初一初二她的学情评价都是班里最高分,这个学期落到后面。第一是杨洋。学情评价前她知道了,公开在班里说,“给老师打底分可以,以后也不要学数学了,皆大欢喜”。没有学生敢给她打低。张伯明的分数也在她和张健正前头,学生说物理张老师从来不留堂,而且经常能够押到考试题,很神!据说黄华的评价也很高,学生喜欢她,因为她的作业少,极少批评学生。通过外行的分析,得知自己的分数退步可能是因为留堂次数多了,陈芷汀倒放下心来,她更担心学生不喜欢她的课堂,担心这个学期有点焦虑,批评学生次数多了,微笑的次数少了……有高评价就有低评价,谁都不是常胜将军。

去年语文科组黄华评价最高,作业少不留堂,岳晓明很不服气。物理科组荣耀和组长司徒咏春成绩最好,但评价最高的是张伯明。岳晓明就此建议学校应该修改评分标准,在学生打分的基础上参照教学成绩评定“最受欢迎的老师”,因为对学校而言,教学成绩最重要,课堂纪律是保障,没有这两个,“最受欢迎”就毫无意义,还有可能误导老师不管理和怕管理,将学生当太上皇供着怎么教育他?向主任听取他的建议,修正标准后,物理是司徒咏春、张伯明,语文是黄华和陈芷汀。这不能算事。既然自己的焦虑不在学校……陈芷汀登时想不下去了,绕哪都行,别绕回家里。

韩敬权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看到陈芷汀坐在桌前发呆,担心她被吴主任批评,又不好过问,坐下后自己也顺便发了几秒钟呆,突然叹口气:

“唉,别把我当人看。你们都别把我当人看。”

张健正也刚下课从他身边走过去拿热水,顺脚过去一掌拍到他桌子上:

“韩敬权,你个畜生!”

“扑嗵”“哗啦”几声响,办公室里的老师全站了起来,把椅子惊倒了几张,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就干起仗来。没有铺垫没有导火索,这是怎么啦?眼看学生就要进来拿作业拿电脑,慌乱地不知怎么办。

“张健正你过分了吧?我什么时候惹了你,这样骂人!你给说我说清楚,我还怕——”

“打住!”

张健正一付怒发冲冠的模样,用力一指韩敬权,吓坏了身边的老师,快脚的男老师围住韩敬权,有的挡住张健正。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张健正哈哈大笑:“姓韩的,你刚刚亲口说滴,别把我当人看,你们都别把我当人看,不把你当人看可不是要当畜生看嘛?”

“韩敬权——你个畜生!”又一声断喝。

伴随着张健正的点评和义愤填膺的手势,办公室爆发一阵狂笑。老师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珠泪滚滚,花花草草都失了颜色。学生陆续进入办公室,看到老师们都在笑,胆大的追问老师你们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胆小的看到老师笑自己就开心,羞着脸也偷偷乐;跟着气呼呼的老师进来准备挨批的学生,看到老师们笑呵呵,立刻松一口气,东张西望起来;气呼呼的老师看到这种情形,只能带出去批评。

“知道我为什么叫敬权吗?我父亲年青时搞学术,不懂政治,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可不是要吃大亏?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了二十多年。我原名叫敬全,爷爷起的名,说君子追求人格完美,但才华出众的人往往都有个性缺陷,取敬全不求全的意思。假如遇到真君子,要敬重他;假如自己不够完美,也没关系,靠才华吃饭,什么都不用怕。爷爷可不是害了他儿子,就是我父亲。思想有问题,劳动改造来修正,二十年,还剩下什么?我考上大学那会给我改了名,希望我出来做官,我没听。一失足成千古恨。”

“现在不晚,据可靠消息很快就要民主选举,你可以试试,看有能力让我敬你不。”

张健正没把韩敬权的感慨当一回事。陈芷汀不明白韩敬权为什么要叫自己到阳台上聊天,但想想刚才戏剧性的一幕,也着实好笑,闲闲地听一回,倒也有趣。

“陈老师,我多下嘴呀。我觉得你就是君子,但是呢,怎么说呢,是不是有点求全之毁?你看你跟我没有跟老张熟,按理老张应该经常开导你来着,轮不到我……”

“开导什么?老张你开导我什么?”

陈芷汀心结一动,为韩敬权这种不生不熟的关系讲这种话心里有点别扭,也有点小感动,看着跟出来的张健正笑起来,眉弯眼亮。韩敬权锈水杯一般的眼珠子也跟着闪亮起来。

“哎老张,这你就不对了吧,陈老师这几天闷闷不乐你没看到眼里去?你个哈熊像话嘛!要搁我,陈老师天天跟我笑眯眯,我早日日跟她谈心了……”

“滚。哪凉快哪呆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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