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们失业也乐意

看裘江一付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模样,老师们觉得特别解气:终于也有人搞不懂我们了!终于也有人不敢随便指手画脚、好为师师(自以为能做老师的老师)了!终于也有超越高科技闷死贪污犯复杂过轮监案的那一刻了!

裘江莫名惊诧的模样让岳晓明大笑着拍腿,点点陈芷汀,批评她交流不够。大家笑嘻嘻地越发轻松起来,伸展胳膊腿,端茶喝水吃水果。老师们常年跟学生家长打交道,最擅长亲民式的交流,毫不见外的几通话聊下去,不论多严肃的空气都能变得家居起来。

刘汉林默默地揣度着裘江,看着他淡褐色的皮肤,粗大硬挺的手指,就知道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虽然读完大学在城里做事,黝黑的肤色变浅了,粗糙的手指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那种在农村磨砺过的痕迹是消释不掉的。再感觉一下他精干的外表,单眼皮下时时隐藏光芒的锐利眼神,更觉得他是一个有谋划有野心的男人,在家里应该是两手都硬的人物:经济大权和婚姻自主权都掌控在手中。只怕陈老师会吃亏。

岳晓明自我感觉越来越好。裘江没有他帅。气质形象都输他一点儿,虽然男人气十足,但在小家中就是缺点了。居家过日子,男人的气场略让让女人,这于家庭和睦很有益处。他有一点儿优越感,至于这点优越感有什么用,他并没多想。

张健正与这二位又不在同一频道。他刚刚见到裘江时感觉陈芷汀亏了,这个男人的气质与陈芷汀不搭,聊了一阵之后,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外表谦逊,气场强悍,头脑清醒,心思缜密。这样的男人才能给陈芷汀安全感。陈芷汀经常生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不遇事则已,遇事只怕要吃亏。

张健正没有想到,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如果不懂得向塔外人求助,只纠结于自身,塔外站着天神都不管用,何况还是天天陷于他人纠纷之中的律师男人。他眼中看到的都是商场的尔虞我诈,权势的黑暗污浊,家庭的分道扬镳,怎么会留意身边人的五内俱焚……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糊涂了。”裘江大概也整明白了,跟这些老师没啥好客气的,直截了当即省事又省口水。

“你们领导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呷了一口茶,被张健正打断话头的刘汉林老师点点头,接上话。

“领导自然是有领导的意图。每一个学年结束都会有问题班级换班主任或任课老师的现象,碰到有四大天王、八大金刚的班没有老师愿意接,怕惹火烧身丢了饭碗。现在老师也牛了,不像以前安排到哪就是哪,经常敢跟领导叫板,中途接差班不去就不去。领导因为对另类学生不敢强硬导致对老师也没办法。为了安抚接了差班的老师,制定了在前一次考试基础上进步了就有奖金拿,进步越大奖金越多的奖励方案,于是引发刘飞人没奖金拿的局面。”

“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啊。”

裘江翻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这个举动非常孩子气,陈芷汀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涌出一股暗流……好像回到读书时代,心里有暗恋的男孩,默默等候在一旁,只为看着他经过,渴望碰一下他的书包、摸一下他的作业本、蹭一下他的衣角、轻轻地在心里读一下他的名字,看到他没有交作业心中暗喜却有意做出生气的样子大声叫他的名字……

明明是自己老公,怎么搞成咫尺天涯,不打电话不聊天,人在身边心在雪原……她又想得心酸。突然回过神来继续听裘江发言。

“……这就比如修马路,要有主干道,如果这条道路两侧正好有村庄或者加油站什么的,再专门修一条辅道。像学校这种中途换老师的情况,的确存在接手差班的老师可能面临不公平的现象,可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有,就另外拨出一小部分钱专门奖励进步,没有,就全部归于主干道,没有理由因为要建辅道而取消主干道。”

“对啊对啊——我们也是这么对领导说的啊。比如说啊——比如说!学校要奖励学习成绩有进步的同学,不管你是多少名,只要跟上次比进步了就行,哪怕上次是全年级倒数第一,这回是倒数第十就算进步,就有进步奖拿,可是不能取消“三好学生”奖是吧?他上回是全级第一,这回是全级第十,就不给他三好学生了?不对嘛!三好学生的标准是不变的嘛!只要各学科平均分达到85分以上,没有低于80分的学科成绩,就可以被评比“三好学生”是吧!怎么可能出现全级正数第十比不过倒数第十呢?没有道理嘛!”

发完言又恢复蔫蔫巴巴状态的郁方平突然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口沫四溅。

“进步嘛!只要上次睡觉这次不睡就可以了,上次不做这次随便做做就行了。可是全级前十名!全校前三名!容易嘛!!

“再比如嘛!登山。从2000米爬到5000米,登高3000米,容易;从5000米到7000米,登高2000米,难吧?从7000到8000,1000米,难上加难;从8000冲顶,800米,40米,8米,站到最高峰的平顶上,谈何容易!能在一起比嘛?!”

“淡定淡定——你蛋的,定点!”

张健正赶紧端起郁老师面前的茶送到他的口边,差点倒进他张开的大嘴里。大家笑得差点失控。

裘江也被这位老师的突然激动吓一跳,又被突然的转折逗得笑不可仰,也像岳晓明一样用力拍拍大腿。

郁老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扯块纸巾擦擦嘴擦擦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陈芷汀发现,蔫人最不可小觑。

“我们并不想为难谁。我们只想让有关领导考虑到我们做的贡献。到您这——噢不对——就是想听取一些意见,怎样说才能让上级不觉得我们违法违规。”刘汉林继续做主攻手。

“怎么说都不违法不违规呀。”

裘江也喝口茶,让自己也淡定下来,微微一笑。

陈芷汀捉住了他的这个笑。她知道裘江有个习惯,面对对方特别无理的要求,特别荒谬的意见,为了掩饰年青时冲动任侠之气,渐渐学会了老律师的那一套——微笑——首先可以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其次可以麻痹对方,让对方露出更多的破绽,最后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难道老师们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陈芷汀还知道,裘江对坐在对面的“客户”或者“对手”表面越真诚内心可能越复杂,若是毫不客气地一句顶一句,倒是真情流露。

“不过呢,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刚才说的那些情况是属于普遍现象还是个别学校的措施方案。如果是普遍现象,跟你们领导反映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是个别现象倒是可以直接跟领导谈一谈。有用没用是一回事,反映情况是另一回事。如果能在内部解决修正,当然更好了。毕竟——学校嘛——也不会太离谱吧?”

听着裘江的最后一句是问号,陈芷汀感觉他的确没把老师们刚才所说的事当作一回事。开心归开心,实质归实质。他又慢慢回到做律师的轨道上。

老师们本着永葆职业病的精神,所有的问号都要给一个答案,反复追问“您的意思是内部解决更好是嘛?”“是内部解决对吧”。

终于裘江给出了十分真诚的肯定性的建议——对于律师来说,只会逼迫对方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而自己,尽量争取模棱两可,更何况是建议。肯定的回答相当于修正了职业病。裘江偷空擦擦汗。陈芷汀偷偷想笑。

“是啊是啊——当然内部解决更好啦。”

“裘律师的‘辅道论’真的很精辟,切中要害一语中的。我们转述给学校领导应该很有说服力。”

“是啊是啊。比我们的‘田径赛’‘登山论’‘三好学生奖’有力多了。”

“又形象又恰当。好!”

老师们纷纷给裘江下评语。评定结束,心满意足地互相笑笑,换换坐姿,喝点茶,吃个水果,开始聊别的。闲话一开场,鱼虾都在网。老师平时最喜欢犯的错误就是“跑题”——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反正说了也白说,客套完了就瞎扯。陈芷汀记得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开小区会讨论如何解决“学困生”不交作业不听课的问题。有个老师反映一个“双困生”(以前叫双差生,品德差学习差。改革后叫双困生,提升品德有困难,提高成绩有困难)染了发学校领导没看出来,由此扯开了圈圈套圈圈的线头,最后收束话题时,竟然扯到了生孩子喂母乳的好处上,并为大多数年轻女人没有母乳可给孩子喂而叹息连连,感慨万端。铃声一响,要散会了,陈芷汀急忙强调,差生差生,噢不对,学困生学困生——惹得已经站起来开步走的老师们一阵狂笑。

“还有一个啊,社保,裘律师,你应该知道的,你能不能帮我们分析一下目前的社保机制有没有漏洞,我们也好防患于未然向上级领导反映一下。”

陈芷汀眼睛都要直了:这又跑到哪座山上去了?裘江他是律师,不是政府官员或者办事机构,他哪里会知道这些?他知道他也管不着啊!

但是陈芷汀知道老师们的苦恼。他们不能把工资全部拿到手,已经有点焦心,存了社保担心退休以后有变化,又有一点焦心;买保险吧,仔细一算太不划算,存钱到银行里,又听说了数起存到银行里都找不到钱去了哪里的负面新闻;炒股等着发达吧,又没有那个好命担保一定稳赚不赔,万一赔了,那不是套牢的问题,那是全家的生计以及未来的问题……将老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问题一归类,陈芷汀觉得生活真的有点复杂。

她停止胡思乱想,看裘江怎样应付。

裘江想了想。“如果你们担心的问题是普遍存在的,我想早晚会解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裘江的话让在座的老师眼睛一亮。他们总能认同任何一种安慰的话。他们知道很多问题其实都很难或者很少有人愿意去解决,但是只要认同他们的焦虑,承认焦虑是合理的,给他们希望,他们就会将这种担忧放下,甚至从心理上自行将焦虑解决掉,以避免长期的困扰带来的精神上的压力。

陈芷汀觉得裘江的话很悬,根本没有合理性。现实的走向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因为很多问题都由时间解决了。

你担心老了怎么办,时间一到,你老了,老了不成问题了;你担心病了怎么办,病倒了,疾病不成问题了;你担心死了怎么办,死亡来了,你撒手人寰,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时间让未知变成已知的结果,让混乱变成有序的定局。

聊天进行到该要告辞的时候,刘老师率先意识到要夸奖一下男主人的女人,以此来表达感谢之意。这又是中国人最通用的谢意,夸孩子听话懂事聪明,夸女人贤淑漂亮有气质,让主人家高兴。陈芷汀心疼的那五百块钱就此找到了归宿。气质娴雅柔中有刚,做人大方,不与人计较,特别是不贪小财,是许多老师都做不到的——就差高喊“学习陈芷汀好榜样”了。陈芷汀倒没觉得是老师们客气,猛不丁地听到这么多公开的赞美,羞得脸都红了。

裘江见过的场面多了,真话假话都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但得知陈芷汀不贪小钱还是多看了她一眼。

担心裘江也笑她幼稚愚蠢,老师们一走就讲了请客吃饭的事,并承认是她做事不靠谱,裘江却点点头说:

“你做得原也没错,虽然幼稚了点,但老师嘛,不该拿的就不应该拿。如果连老师都变质了,那这个社会就真的没救了。”

从来没有听到过认同话的陈芷汀一瞬间红了眼睛。怕被裘江看出来,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去了洗手间,好一会才出来。裘江已经进了书房。陈芷汀很想跟他再聊聊。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对裘江老于世故的看法可能也有偏差。

“到底怎么样?你听我们老师说那些话时笑什么?是不是觉得老师们是以卵击石?”

“卵?能算个卵嘛?卵还算是个有打击力的东西呢。”

“你什么意思!”陈芷汀一下脸红了。她说的“以卵击石”只是个成语,而裘江提取出成语之中的一个词,就使之的性质改变了。陈芷汀即为此脸红,更为裘江淡然中隐含轻视的语气生气。刚才还笑逐颜开,这才多一会儿,翻脸无情。真不愧是当律师的。

“你是说这些老师——我们这些老师不算什么东西?”

“那是你的理解。总之,有意见去提没错,分析的也有道理,关键是不可能有效果,最后的结局就是微风过林,卷起几片老叶子而已。”

裘江拿起自己身侧的一份卷宗看了起来。陈芷汀知道那是他不想交谈的肢体语言。和他吵吧又不想,说点亲热话吧气氛又不对。实在找不到借口。

“我看你们老师不会找上级领导反映情况。”

“为什么?”

“看他们的态度就可以知道。来找律师咨询,折射出他们担心违法违规的心理,得到一个倾诉的机会,听到一个较为合理的分析,心里安定了,这件事就过去了,毕竟改革总得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人人都满意就不叫改革了。你且等等看吧。”

看陈芷汀一付不肯干休的样子,又抬起头来说,“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老师,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小心谨慎,有怨无悔。搞这类改革,应该先讲讲清楚,首先保证老师的基本收入稳定,然后再根据财政情况增加,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师能好好教给孩子知识,教给孩子做人做事的道理,生活安定,与事无争,我们失业也乐意。”

“可以了嘛?”

陈芷汀刚刚有点感动,裘江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原来他说出这些理解加赞美的话只为了赶她走。陈芷汀跟不上他的节奏,感动的情绪一时收不回来。

裘江只好又问道:“那个,你们老师说的级差是多少钱?有好几万吗?”

陈芷汀立刻瞪起眼睛:“中考奖连一万的一半都没有,级差能有好几万,你把老师的待遇想得太美了。”

“那有多少?”裘江已经心不在焉了。

“大概一年有,两三千吧。”

“什么?!”裘江这回的吃惊不是装的。“你们老师唧唧歪歪半天,又开小会又找领导,还到我这咨询半天,一年也就差个两三千?”

“两三千不是钱嘛?”陈芷汀有点生气。

“那个——这样啊,老婆大人,以后凡是这种事,你别掺和,多两百少两百不差那个钱,你安安心心教书,挣钱的事有我就行。”裘江把大话讲完,理所应当地示意陈芷汀出去,他还有“挣钱”的大事要忙。

“是嘛!”陈芷汀终于逮住机会自卫反击。“裘大律师,好像也没见你给家里挣多少钱啊。就说换房吧,打了多大的雷,雨点有下一滴吗?”

陈芷汀抽身走了。

裘江登时被买房的雷击中。这个老婆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犀利。

后事果然如裘江所说。

几个老师推举张健正去和校长陈述“辅道论”,张健正推脱说和他的“田径论”差不多,建议几个老家伙一起去,郁方平建议叫上陈芷汀,她是直接证据,又是她老公的言论,岳晓明说不好,一来陈老师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二来当着校长的面说是她老公的话,好像出卖她一样。讨论来讨论去,只给吴主任说了一遍,吴主任说要亲自跟校长讲才有用,她只能选择恰当的机会反映一下。老师们等着她的反映,她先反映给毛校,毛校建议老师们的意见自己去讲,行政不要参与,吴主任不想把皮球踢回去,于是没有了下文。事后又有老师打听了一下其他学校的作法,发现大同小异。那还有什么说头。既然已经形成规定达成共识,最多也就是听听老师们的心声,安抚和解说。后来不知怎么传说,安定团结的功劳归到陈芷汀老公头上,此事对后事的影响当时还看不到。

“陈老师老公是知名律师。他说了,可以去反映,不违法,但是否有效果要看上级领导部门的决定。听他的口气似乎随大流比较好。既然如此,相信不会太离谱,因为大家都一样嘛……”

陈芷汀没听出裘江有这个意思。老师们是怎么理解的,她也想不明白。

陈芷汀回到卧室想起自己要给梁进发家长打电话的事,看看时间有点晚,也没了兴致,之前设想的谈话进程像一个肥皂泡,碰到纷飞的尘世颗粒,立刻碎了。

同事聊天时涌动的激情渐渐消散,她有点无所事事,干脆拿出自己的工资薄一条条计算。

总数加起来少了一千多。怪不得老师们一直叫呢。什么都在涨,工资不涨就算了,怎么可能越来越少?不是年年都有涨工资的政策嘛?就算是网络谜语——老师涨工资,打一电器:空调——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少?

她想找个人问问,正好小杨打电话来调课。调课之后,用数学老师的明确清晰让语文老师明白了工资越涨越低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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