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三颗地雷

淡扫娥眉、细染轻红的陈芷汀像往常一样开车进入校园,保安叫住她,说有两个快递,可能是她的。

“已经放了好久了,一直没人取。只有可能是你的。”

陈芷汀把车停到路边,保安殷勤地送出两个棕黄牛皮大信封,没有任何单位标识,里面硬硬的像是书本卡片之类的东西,信皮上写着“陈止婷”。

的确可能是她的。但是谁会给她寄快递?不可能是学生和家长,他们不会写错姓名,自己也没买过什么东西,又不是备课组长,书商也没必要给她寄资料。

“先放这吧,没人取我再来拿。可能是书本资料类。”

陈芷汀进入办公大楼时正遇到何校长,微笑着跟何校打招呼,何校看到焕然一新的陈芷汀,眼光跃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陈芷汀担心因为孙兢的事让校长如此严肃,心想以后要绕着校长走了。校园那么大,课程那么多,避开校长很容易。

体育委员梁俊杰被人莫名其妙踹倒自行车。好在身手敏捷,一个前滚翻站起来,只擦伤了手臂,崴了脚。刘恺帮他带操,背他上下楼,兄弟感情更好了。陈芷汀因此也要多去操场跟着,没时间为校长面色严肃操心。

李红英也在躲着何校长,听说也是孙兢停学的事,何校遇到相当大的阻力,李红英不想看校长的脸色;还听说为了制止儿子“群英会”的后续篇章,孙家父子差点动手。

不见不烦。我只要初三平安。

张健正也很郁闷。笑话张伯明被校长给了大冷脸很容易,自己仰望校长冷面孔又怎么说?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合该由你出入。

不知哪个多嘴多舌且别有用心的家伙,把张健正的“脱举论”辗转传达到潘小琼耳朵里。什么时候说的自己都忘了,现在被人一转达,也觉得非常过分。这话也能乱讲嘛?别说事为谣传,就算板上钉钉也不能乱讲啊!

张健正要抽自己嘴巴。大老爷们编派女人,还日日相见,真他娘滴不地道。潘小琼听说了他的“脱裤子放屁”的引申义:“不脱此裤怎生一举”,大哭不止,直接告到校长处。张健正咬定不记得没有说过,几个男老师古道热肠地帮他回想,气得他直跳脚。

“你们什么用心?帮我回忆还是坐实我的犯罪事实?‘没听说过!’‘记不清了!’‘也许大概可能不是这个意思’,这些话不会讲嘛?还他什么的起劲帮我回忆,给我提醒,什么用心?阴险卑鄙无耻下流不必用在这里吧?咱们谁跟谁?落井下石对你们有好处嘛?踩我下去你们能上去嘛!”

看张健正真急眼了,大家都住了口,听他一通狂扫,确实好像有点道理,讪讪走开。

岳晓明招呼张健正出来,帮他分析可能会是哪一个把玩笑话传了出去。张健正也渐渐理出头绪,转头去找赵启蒙。赵启蒙被他一通狠训涨红了脸,承认的确在饭桌上讲过,逗大家一笑,但最后谁说给潘小琼的,他就不知道了。

“还用知道嘛!我当你是哥们,一起说说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出去干嘛?有意思嘛?就算你想忽悠大家开心,显得你赵启蒙也有点子幽默感,也要隐去姓名是吧?你他娘滴是男人不?男人一起讲讲女人有什么稀奇?说过胡球散了。大学没读过?男生天天拉灯了就说女生,你天天告诉去?你得病吧你!点名道姓地说3班班主任嘲笑8班班主任作风不正派,你想达到什么目的?踩我下去你也上不来啊?再说了,踩我一个破班主任你能有多大好处……”

张健正在发“破”的拼音时,把口水直喷到赵启蒙脸上。赵启蒙用力皱紧眉毛,不敢去擦。

“好了老张,我是真的没有经验,一开心就说漏了嘴,你……你说这些,我也,我也承受不起呀,我是真的——真的没经验……”

“你就真的真的该让学生家长收拾你!”

赵启蒙被点了死穴,瞬间脸色苍白。

“我是认了干爹。当年是他帮我家申请了扶贫救助,我才读了大学。他早在六年前就退下来了。快七十的老人了,他能帮我什么?这样污蔑人,我还不干了呢!……”

校长让教务员喊来张健正,当面问他:“潘老师到我这来哭了一场,说你污蔑她。有这回事吗?”

张健正灰蒙蒙的脸,可以和漠北的沙尘暴一比颜色。

民间干爹可能真的是干爹,不能上升到娱乐空间,干爹干女搅不清。这是常识。

身为老师,如此庸俗加低俗,不用人讲他,自己瞧都臊得慌。

张健正倒不怕校长让他走人。到处都是新建的学校,他也曾是身负盛名的班主任,四十出头,高级教师,到哪都不怕,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想动。公办学校有人身保障,铁饭碗有经济保障,虽然不能大富,但也旱涝保收。他早已失去了拼搏进取的心气,若再年轻十几岁,像杨洋的年纪,他可能早就走了。老婆工作稳定,女儿也算乖巧,他不想在生活中有任何变数。虽说老婆向欲望要无限提高的人生看齐,但翻不动张健正这股老浪。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打打麻将钓钓鱼,那就是幸福。他觉得自己看穿了,睡不过六尺半,吃不过两碗饭,瞎折腾什么?登高望远固然可喜,可登得高也摔得重,不划算!

又心中一叹,你就阿Q吧。

新一轮教育理念的熏陶,他对学生已经从恩威并施变成难得糊涂,追求卓越变成但求无过,“我就是第一”变成“不许惹祸”。这几年的庸庸碌碌,已经让大多数人想不起他曾经也是一个叱咤教坛的角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新上任的中层领导不了解他的过去,对现如今的他十分反感,私下称之为“老油条”。年轻老师也不怎么佩服他,感觉他除了嘴碎话损,没有什么可以学习借鉴的教学管理经验。

张健正曾经得罪过校长,怕校长想起前情,新帐旧帐一起算,他可能真的麻烦大了。

几年前学校新调入一个颇为养眼的女教师,刚在学校混个眼熟就荣登学校光荣榜,成为有奖金拿的优秀教师。有老师很奇怪,说她没做什么事啊,怎么就评为先进了呢?

张健正嘴里没有把门的,顺口胡扯道:“觉得奇怪就藏在肚子里,问什么?问出问题来吃不了兜着走。”

“先进工作者”,“先进教师”,“优秀青年教师”,“优秀监考员”……终于有老师忍不住在下级行政前提出异议,张健正又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干嘛要去捉呢?”

明摆着什么啊?

不正常啊!

就是不正常才有意见嘛!干嘛不让说?

就是不正常才不能有意见嘛——猪!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当自己是猪就明白了。”提问的老师痴呆般地张开了嘴,忘记了合拢。终于点点头合上嘴巴。

好吧。

听戏的老师含蓄的笑变成大笑。含蓄终于变成不含蓄,捅破了窗户纸的亮光洒满校园。下级行政对此也有意见,故意将散播的亮点传达给校长。听说是张健正打的头,校长黑了脸,再见到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在那几年不兴学校直接解聘教师,张健正侥幸逃得生天。后来那位先进专业户揣着众多奖状去了沿海地区,这件事慢慢淡出人们视野。校长大人不计小人过,吃过几次饭,又开始正眼看张健正了。

张健正却对此十分恼火。个个都希望捅破那层不正当的窗户纸,戳破那个正发炎的脓包,个个都不希望自己是那个拨火举棍棍的人,终于有一个拿小聪明当智慧犀利的社会男,踩爆了纸灯笼、戳漏了狗尿泡,大家都可以伸长脖子打个哈欠扩展心胸出口闷气,可气的是每一个背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口水袋四处撒欢时都不约而同地做起宣传,这是从张健正那得来的……没人保护一下那个智勇双全的蠢货。播撒完毕再争先恐后地借汇报情况踩领导。

张健正说……

张健正老师在公开场合说……

听说张健正老师在办公室当着很多老师的面说……

张健正被彻底孤立起来。因为他有可能穿上领导下派的最蹩脚的鞋,没人敢与他靠得太近,和他来往的只有几个没心没肺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看不清形势的重度近视眼——这里面恰有一个赵启蒙——让张健正感觉到一点点做人的温暖。

校长黑着脸。汇报情况的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内心涌起五彩斑斓的情绪。“来说是非者,恰是是非人”,校长不是不知道。也许这个说嘴的正是那个渴望先进而不得、在背后架柴拨火的人。而且校长也明白,张健正乱说话不对,但可能说完就算了,来个人告这么一状,随风而逝的话成为板上钉钉的故事,校长的脸就彻底被打了。校长没动张健正,过了两年,学嘴告状的老师被交流到别的学校。相逢一醉泯恩仇。过年过节的,领导要给老师敬酒,张健正恭恭敬敬地碰碰校长没躲开的杯子,两三杯酒下肚,这事就过去了。

校长对学校的老师有功在身,有大功在身,所以不是太大的事没有老师跟他过不去。

上世纪末刮了一阵风,学校可以成立校办工厂。一个领导带来一个新兴企业的老板到学校做宣传,校办工厂实行股份制,老师们听完都很激动,挖心掏肝地凑了一笔笔钱入了股,半年过去了,工厂还没动静,打听之后才发现合资老板已经出国了。老师也有不讲道理的时候。别跟我扯“入股有风险,投资须谨慎”,集资时只讲分多少没说可能赔,而且是全部赔。当时有领导带着来做动员,领导代表政府,政府不能让百姓赔钱!老师也是百姓中的一分子,挣得也是血汗钱。哭丧着脸是轻的,有老师到校长办公室去哭:那是全家老少的救命钱;那是岳父岳母的养老钱——相信领导才集资入股,怎么会是骗子?!

当时何校还是副校长,天天坐在副市长办公室里不走。相关领导已经做出深刻检讨并调离工作岗位,但那不是钱。何校暂时代理校长一职,代理第一件事就是跟领导干耗。学校有老师按时上课,校长在不在都没所谓。虽然干耗一般是老娘们的行为,不妨碍让做不成爷们的男人借用。何副很快升为何校,得到默许,卖了一块准备扩建操场的地,退钱还加上了银行利息。据说卖地的钱有剩余,合同有阴阳两份。老师不明白阴阳两份合同有什么用,再说了,钱少不够还肯定不行,钱多也分不给老师,多也是公家的,别操那个心,只有感激校长感谢政府是必须滴。

还有一件多数老师都不知道内情的事。一个老师的姐姐身体不适,到他这住着检查,情况很不乐观,为了省钱,让老姐悄悄用老婆的医疗卡去做检查拍片子,查出胃癌。这位老师很担心,继续用老婆的医疗卡肯定不行,可是不用,姐姐在农村,没有医保,一病回到解放前不是戏言,孩子都得退学回家去放羊。老母亲也快不行了,发话说:“你们弟兄几个能读书给公家做事,多亏了老姐姐早早嫁人帮衬家里,现在姐姐有了大难,必须出钱救姐姐命,救不了是老天让她走,不怪你们,但不能寒了老姐姐的心。我是不中用了。老姐姐就是养你们长大的亲妈,就是睡大马路,也得让老姐姐暖心暖肝地走!”

硬话是说起了,钱谁都出不起。死工资的上班族,有多少钱银行记着数呢,不是你有孝心决心它就会增值。哥仨凑一起拿出工资本全部取到个位数,做出准备往医院砸钱,估计连拳头大的坑都砸不出。于是还想继续用二哥老婆的医疗卡。这位老师没了主意,占公家的便宜当然好,可癌症不是开玩笑的,你得了癌症还上班?万一查出来老婆可能要通报批评丢掉工作……想得心慌心乱,悄悄说给同事问有什么高招。一天,校长办公室鬼鬼祟祟走进一位一脸正气的老师,向校长揭发这位老师弄虚作假遮人耳目之事。

事情是这样的。校长……他一直用老婆的医疗卡为姐姐治癌症。您知道癌症是治不好的。这样作假怎么得了?他在初期检查中已经用了,还想继续用。我想……

你想要他不治了是吧?

不是我想……

你想要我处置他是吧?

不是我想……

你想要我通知他老婆学校处置他老婆是吧?

不是我想——我是这样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你回家慢慢想好吧?想好了直接打电话给他老婆学校,不打电话主动捐钱也没问题,那都是你的事好吧。

校长低头看文件,慢慢啜一口茶,用力一吸:“嘶溜——”

反应问题的老师灰溜溜走了。校长找来那位老师谈话,告诉他这样作做违背国家政策,不行。确实有困难学校可以想办法动员老师们捐款,能捐多少是多少,主要是个心意。

校长——那位老师哭了。

总共捐了七千多块。这次捐款,开启了学校救助罹患癌症的老师及其家属的先河。东正第一中学在师德上再次成为其他学校学习的榜样。

来反应问题的老师捐得最多。受助老师很感动,亲自来感谢,他说“应该的,对不起”。

老姐姐知道学校老师竟然出钱救她这个土地上长大的农村妇女的命,感激的眼泪揩不尽。收好钱说不治病了回家去,让孩子好好读书,上完大学也做老师,为国家做贡献,多多培养大学生。

还是政府好啊。政府的学校好啊。老姐姐临走时感恩戴德。

谁又会跟这样的校长为难?就算他偶尔偏颇一点,电影电视都说了,那叫“性情中人”,可以原谅;偶尔失衡一点,哲学已经告诉大家,人无完人,领导也是人,有点私心也正常。不给“头痛”(一把手心痛的人)“偏头痛”(二把手心痛的人)也轮不到你我,何必!

就这个张健正,贫嘴贱舌,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想在狮子头上捋毛。活该被怼!

张健正自以为脸皮厚,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特别滴要面子,特别滴脸皮薄。原来“厚”只是针对上级领导的批评教育,面向广大的小小资产阶级兄弟姐妹,就格外地“薄”起来。

穷要面子富耍横。这样看来,还是腰里没有硬通货啊。张健正感慨。

怕谁遇见谁。这天正进校门,迎面遇到潘小琼和毛副校长一起正走出来。都是头痛眼痛不想见的人。于是顺脚进了保安室。

“张老师,有快递啊?”

“是啊。”张健正装模作样地寻找一通,没有发现有张字打头的快递可以掩饰尴尬。诶,有啦。陈止婷。陈芷汀。总共三份。

“这是陈老师的吧?我帮她带过去。”

“好啊。不过陈老师说这个名字写错了,可能不是她的,先不拿。”

“还会有谁?写错了也是她的,我一起带过去。”

“好嘞。辛苦了张老师。”

保安笑咪咪地送走张老师。张健正出去,完美错过潘毛二位,也笑咪咪滴。把三份大信封往胳膊下面一夹,向办公室走去。

张健正不知道这三个大信封是三颗埋陈芷汀脚下的地雷,会炸毁她今后要走的路,甚至损毁她的肢体、心志。

他夹着三颗并不沉重的地雷,想着那日去她家里的情景,跟她老公一番交谈后,感觉他也是有想法有气度的男人。两个人像是互补型,如果彼此珍惜,小日子应该很不错。要劝劝陈老师,对男人的要求不能太严,适当奉行“难得糊涂”的原则。自己跟老婆为啥总是吵吵,就是因为老婆大人大事小事都要瞎逼逼,硬是把幽默逼成了尖刻,宽厚逼成了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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