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都是骗子

周三陈芷汀上完3班的第0节课,回办公室刚坐下,班长佘小凤进来找她,说梁进发回来了,教室里已经没有他的座位,数学老师是第1节课,不让他上课,怎么办。

自从住了一回院,陈芷汀就开始不喜欢意外发生的事。这些事不论好坏,总是在瞬间让头皮发麻,心跳加快。她希望一切都像流水账一样清楚明白。

跟着班长去教室,小杨已经上课了,梁进发站在后面,麻木的神情让他的脸像一块凹凸不平的青黑色冷石。不对,不是冷的,摸上去应该没有温度。

陈芷汀安排他去小辅导室写语文作业,想叫杨老师出来交流一下。小杨正在黑板上画圆图,没看见也没听见,学生提醒也不抬头。陈芷汀知道难办,直接去找贾主任。

梁进发妈妈说要转学学校随即收进来一个插班生,据说是南城中学请退的。南城不要钱都要退人,转过来的就是一个未知的已经数。这个学生的户籍在东正中学学区,自然转到东正中学来。

陈芷汀不了解这个学生,宁可梁进发不走。贾主任说已经办好手续了没得条件讲。再说了,转什么学生进来班主任没有权力干涉。进你的班证明你带的班优秀,证明对你的信任,陈芷汀没资格说什么。

“正好你来了,这个学生的学籍表你带回去看一下吧。本来应该下周一才来,先要跟你通个气。估计这个学生家长……可能有事吧,这边办手续那边就把孩子送进来了,就让班长带到转学走的空位子坐下。你去吃饭没看到。”

李红英也来了,拿上学籍资料往外走,陈芷汀只好跟着一起出来。

“陈老师没办法。这个学生的家长跟学校领导交流了多次,昨天我也去了,讲好下周一来的。真没想到今天就送来了,你将就一下吧。那个梁进发是临时户口,成绩差,家长素质更差,别理他了。”

“转学不是一个学期结束了才走人嘛?”陈芷汀还要较真。

“按理说是这样。但这回不是特殊嘛。家长敲诈老师,大闹学校,怎么还能容他们的孩子呆在学校?教育局也通情达理,镇上的学校也愿意接收。我们学校出去的,对他们而言可是优生呢。能够在他们那参加期末考试学校老师都欢迎。这不三全其美嘛?”

怎么就“大闹”了?陈芷汀听说梁进发妈妈来找她,保安不让进,在校门口争执了几句,动手撕扯了几个回合,没想到竟是“大闹”。当然了,相对于几十年风平浪静的学校,这种争吵的确也够得上“大闹”的级别。李红英不看她的脸色,说完自己走了。

说来说去根怎么出在自己这?如果这样,帮他争取读完这个学期吧。只是想到孩子他妈,又有点忐忑。

贾晴再看见她进来就黑了脸,低头弄资料,抬头看电脑,转身打电话,就是不理她。陈芷汀索性拉张椅子坐下等。吴主任路过看见,招手叫她过去。

原来梁进发没走成和老师们不安心教书有直接关系。

期中考试进行之前,学校进行绩效工资试行方案的摸底,虽然老师们反对,但也不坚决。现在正式开始扣钱,老师们开始有意见,希望学校或者财政局拨出钱来实行绩效。“我们不指望拿别人的钱,也不愿意被别人拿走自己的辛苦费。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一份事,安安心心地收取每月一份薪水,比什么都强。”

“就是就是。如果要搞能不能二三百就行了。”

大部分老师还是感到每个月少五百块钱生活会有困难。如果夫妻双方都在学校,一下就少了一千元整。家里有米,不在乎的还是少数。于是有意见的老师聚到了一起。

“再说了,财政拨款为什么单位能中途拦截?迟发的钱存在银行有利息嘛?利息可以放在工会账户搞福利吗?”

哩哩罗罗也没有个中心思想。

何校长说,可以向我反映情况,如果得不到合理解决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校长如此通情达理,老师们很感激,几个有意见的老师凑在一起,合计了几条感觉很硬的理由和说法,想着如拍电影似的,老戏骨出场,一条过。不巧校长外出学习,回来再听老师们反映情况。直接向上反映影响不好。讨论了几天开始出现分化。然后有老师说算了,扣掉了又不是不给,就算期末考试没达标扣掉一些钱,平均到每个月也就几十块,为了几十块去瞎折腾岂不更让人看不起我们教书的?还有老师说,当强迫存款吧,反正到手就光;还有老师说,绩效是潮流,不能反对,提出绩效三百更有可行性。

坚决反对的老师很生气,骂那些模棱两可的家伙就是败类还要戴上清高的帽子,说什么会让别人看不起,摆明了就是新时代的阿Q,打起仗来一定是叛徒,异族入侵一定是汉奸,大是大非面前一定是墙头草……

反映情况的团体在等待校长回来的过程中开始分崩离析。老师要上课,耽误上课就是大件事了,然后是作业,考试,找问题学生个别辅导,然后累了一天还要赶紧回家照顾孩子替换老人,就算有多余的心气等校长,等的过程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又有消息传来,这种作法是所有学校的共同行为。既然这样,那么……岂不意味着……全体的不公平就是全体的公平。这样一想,老师们都心安了。

权当扣下的钱被迫存款了。

就是。学期结束一下有两三千呢,等于一下拿两个月的工资。

而且,钱少了消费就少了,财政税收说不定也少了一丢丢呢。

对啊。蝴蝶效应。哈哈哈哈——

呵呵。

“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

岳晓明不知又抽了什么风,嘴里念念叨叨地,起身走了。议论的老师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张健正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下呆,想起来什么事,也站起来走了。

“哎!老张,你是头,要做我们的代表,怎么提前走啦?”

“没有什么头不头的,也没有什么代表,个人诉求个人表达。”

张健正淡淡地说了两句,摆摆手走了。看着这两个中尖力量走了,坚持跟随他们等领导的老师气愤难平,集中火力将这两个貌似强悍实则草包的家伙嘲笑了一顿,顺了一口气,各自回办公室改作业备课去了。

陈芷汀知道这事,由于那几天生病也没过问,听到有老师在办公室嘲笑那些反映情况都会吓出一泡尿的老师,陈芷汀也没什么表情。她不知道被嘲笑的老师中包含了岳晓明和张健正,更不知道这二位怎么会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英雄还是草包,一场斗争就看出来了。”

韩敬权走到她面前义气昂扬地说。韩老师怎么变“愤青”了,愤青的角色一直由岳晓明扮演,如果他来演,极有可能是在想像中发生的生活情境。

陈芷汀戴上耳机听音乐。她感到韩老师扫射过来的目光却并不想抬头,而且也没有出现应有的认同或惭愧。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没气节没勇气还给自己戴上清高帽子的老师。政治书上说:新生事物总是要在曲折中前进,在与旧事物的斗争中成长;新生事物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远大的发展前途,而旧事物丧失了存在的必然性,失去了生命力和发展前途,因而必然被新生事物所代替;新生事物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要求,因而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它必然战胜旧事物……

那些提意见的老师大都是一些六零后七零后,可不是一些“失去了生命力和发展前途”的家伙嘛!既然必然被新生事物所代替,还哩哩啦啦什么呢?结果都一定会在“曲折中前进”。再说了,多数老师最后也就是过个嘴瘾,宣泄心中的不满,表达更高明的见解,只要得到安慰和认可,就会自觉自愿地QQ自己。曾经的见解在反复的转述中日渐完美,谨小慎微的发言变成慷慨陈词仗义执言,忐忑不安的等待变成率直勇敢坚韧执着……总之,如此完美的行动却没有结果,千言万语两个字——难啊!

憾山易,憾龟定难!

陈芷汀不参与这一类的提意见。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独善其身。

被轻视的没有日暮途穷,自我崇拜的也没有更上层楼,大家还在同一个平台上共演教学大戏。

佛说,争来争去都是空,争什么?

梁进发妈妈来找校长的那几天,正是《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春》,个见涌动,如春草萌芽。校长又不在。毛副校长觉得让家长看到老师们乌秧秧地一堆聚集在会议室,影响不好,想等到上演《秋》的时候再让家长见领导。叫李红英转告梁进发妈妈过一周再来。梁进发妈妈于是叫儿子回学校去。

梁进发回去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学生,苍白的瘦脸,清晰的五官,眯缝着眼,斜撇的嘴,轻微的错位让那张俊脸看着十分不友善,再加上阴沉而没有焦点的眼睛,斜睨过来。梁进发自觉矮他几等,不敢要座位,悄悄站在教室后面出板报放颜料笔盒的桌子前。杨老师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让他在门槛中间站着,别影响大家上课。学校不允许上课老师罚学生站到教室外面,怕出意外。那就站在外面和里面的中间地带。

数学课结束后,陈芷汀在教室后面加了一张桌子和椅子,让梁进发坐在后面听课,然后继续找贾主任。贾主任说建议他回家,没有说他不回怎么办。

“我开不了这个口。”

“那,叫他下来。”

“你看这位同学,你妈妈已经递交了转学申请,你的座位已经有同学坐了。那可是个成绩十分优异的——学生。”贾主任想说“好学生”,但一转念,硬生生打住了。

“你想想看,你的成绩在全级倒数,而那个学生可是考上了市民办中学的,老师们自然更欢迎新同学,你如果还在这给老师找麻烦,好不好呢?陈老师教你那么久,你应该对老师有感情,不要让老师为难。”

贾主任觉得话已经讲得很高明、很透彻了,可是这个学生神情呆滞地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主任心里很气,但看看这孩子的呆头呆脑有点不对劲,又有点发怵。别在我这弄出事来。现在的孩子都是独苗苗,傻瓜和神童都是一个价,甚至越傻价越高,惹不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负责谈话,已经谈完了。具体处理,就是相关老师的责任了。改变凌厉的态度,和蔼可亲地笑着说:

“老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嘛?回去再想想好吧?有什么想法直接找陈老师。回去吧。”

贾主任没敢说“回家”。万一学生家长不愿意去告她,岂不是自己的麻烦?让他回去,有两层意思。“回家”是他自己的理解,不关她事;回教室有班主任负责,也不关她事。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一点小事搞了那么久,不吉利,在自己这里淡化处理,不逼不卡不激化。“三不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就这样。

梁进发只听出了一件事:陈老师不要他了,陈老师要了一个成绩更好的学生。

他默默下楼回家去。到了小区楼下,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等。还不到放学时间。

脚下到处都是落叶,大大小小枯黄的叶子旋转着扑过来,又旋转着离开。他的眼睛盯着落叶看,看着看着,无法表达的愁闷似乎全被叶子带走了,好像小时候看蚂蚁搬家一样,不知道时间在悄悄地溜走。那些枯叶在他的注视下似乎有了生命,风一呼它们就去,风一吸它们就来。原来从树上落下来还可以活在风里。他呆呆地想。

远远看到妈妈回来了。在背阴处看着妈妈,好像有点陌生。看着她粗笨的身体坐在两条粗壮的大腿上,急促地移动,而脑袋好像另外有一双脚,也急急地迈向前,走在身体的前面;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在风中抖动。在单薄衣裤中抖动的,还有她结实而肥厚的身体。

这黄黑壮实的一团,带着沉重的力量向家的方向挺进。

梁进发在应该回家的时间回了家。妈妈已经知道了。陈老师打来电话告诉她学校让梁进发回家。妈妈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作业本,习惯性地坐在书桌前。妈妈看他要写作业,也没心思多问,做好面让他吃就去给爸爸送饭。梁进发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在黑暗之中的梁进发,脑子里还装满呼啦啦的枯叶,扑过来闪过去。渐渐地,有一个念头像黑漆漆的暗夜中扫来扫去的射灯一样,晃得他的脑子里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不得安宁。

是陈老师。陈老师,让我离开学校……不要我了……都是骗子……骗子……

黑暗的空间里,每当仇恨的气泡从无助的凝滞中浮出来时,就有一个淡淡的温雅的笑容像一阵风将气泡击破,然后他的脑子里又是一个新的空白,整个人陷入又一个盲目并且麻木的境况中……

这样坐了多久,梁进发一点意识都没有,裤子湿了,他才清醒过来,淅淅沥沥的尿液跟着他进入洗手间,把湿裤子扔了,歪倒在床上直接睡去。

他睡着的时候门开了,一团灰蒙蒙的影子无声地飘进来,停驻在床前。是一只黑色的大脚。巨大的黑色的脚,在房屋的黑暗中也能显出它更凝重的黑。看不出来那是谁的脚。脚上了床,踩到染进发身上。梁进发半晌没有出声,似乎在这只大脚的踩踏下无声无息地死去。突然,他用力出气,气息急促,伴随着用力的抽畜和间歇性的经挛。忽儿一切都停止了。黑色的大脚消失在暗色里。突然梁进发申吟进来,急促地喃喃声像冒泡的泥沼,咕嘟咕嘟,冒出浊重又沉闷的气泡,缓慢地从泥潭中顶出半个弧形,等待它破裂,发出一声叹息。泥沼默默地吸吮住想要逃离的气体,将它们按住,用厚实的泥浆将它们裹住。咕嘟咕嘟,又一串浊重又沉闷的气泡,缓慢地从泥潭中顶出半个弧形……没有破裂。似乎有焦急的眼睛和心情等着它破裂。破裂了,就可以喘口气了。咕嘟咕嘟,浊重的气泡沉没下去……

妈——妈妈——

老师!老……师……

梁进发突然哭起来。他坐起来,抽畜着哭了几声,粗哑的哀嚎声阻滞在沉睡未醒的喉管里。他呆坐了几秒钟,欲哭,又没能哭出声音,突然倒头下去,继续沉沉地睡去。梦魇结束了。黑暗的屋里又显出那一只大脚,在厚实的身体上继续踩踏,像踏一团泥,踏进泥模子里去,拖到一处,调转个,扣下,取起泥模,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黑色的大脚抬起来,下了床,轻飘飘地消失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