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第一节课，陈芷汀叮嘱副班长刘恺帮助体育委员梁俊杰带好队，看着学生跑进操场体训，急忙走出校门到对面早点铺拿了两个烧饼回来就水吃下。刚吃完一个学生就散操了，正准备吃第二个，岳晓明进来，眼神直接落到她手里的烧饼上。
“没吃早点？”陈芷汀直接递给他。
“赶第一节课，”岳晓明边说边接过烧饼，一口咬掉六分之一，“本来没第0节课，来得及吃早餐，学生读英语不认真，年级检查到，让我去处理，收拾完那几个调皮鬼，就快上课了。”
“什么东西？”岳晓明突然瞪眼看着烧饼，“怎么那么薄？这才几口就没啦，连个嚼劲都没有。”
“是啊。我以往买一个，今天买俩。小倒没小，薄了许多。”
“诶，什么都缩水，就我们上课满打满算45分钟，加上拖堂留堂不计报酬，一点懒不偷，还有大把人不愿意，说我们满堂灌。以后啊，我们也要改革改革，上课少讲点，让学生自己搞去，讨论讨论，交流交流，互动互动，你好我好大家好……”
“好个锤子！讨论没深度，你还得讲；互动没成绩，你还得负责。”
物理老师荣耀走过顺口接上话。物理科组长司空咏春从上届初三下来，吴主任希望她能够带着中考的余波振奋物理学科的精神，她也正有此意，一开学就挨个听课。荣耀想搞个开门红，给科组长留下好印象，精心准备了一节研讨课。课堂气氛非常好，同事们也给了很高的评价，科组长司空咏春却在评课结束后提醒他，物理科组的教改课有这一节就行了，后面的课不能再这么上，要回归传统，加深难度，加大课堂讲练的容量，一句话：
灌。用力灌！
开学就进入刷题模式才能对学生起到震慑作用。其次，提问针对性要强（优生），不要再搞“问题面前人人平等”了。能平等嘛？优生三五分钟解决问题，等级生十分钟左右基本搞清，待进生还云里雾里寻找方向标，抓住优生讨论讨论，重点难点再细细分解——这课要上到什么时候？巩固练习哪有时间？
刷题？刷个毛线！
研讨课上得好，荣耀正得意呢，组长不但没有表扬的意思，倒有点批评他搞形式主义，荣耀心里不舒服又不好反驳，借岳晓明的话头撒撒气。
“语文会进入听课节奏吗？这才开学。”
袁诤路过，岳晓明抓住她问，袁诤摇摇头，岳晓明松口气，又对陈芷汀说：“还是物理牛！”
预备铃响了，各人走各班。下课回到办公室，桌上出现两个烧饼，陈芷汀想是岳晓明买的，看他在自己后面进来，正准备说谢谢，一想不对，他跟自己是平头课，哪有时间买。果然是张健正买的。陈芷汀自己留一个，又给岳晓明一个，口干得无法下咽，匆匆去倒热水泡茶，又回到办公桌前，课代表薛靓靓押着几个学生站在桌子周围。
“他们五个不交作业，说没写，老师你说怎么罚他们。”
薛靓靓气愤地点着依然嬉皮笑脸的赵鹏。陈芷汀刚刚讲了两节课《唐睢不辱使命》，从读音到理解，字字对译，译完读背，一点喘气的空间都没有，正想课间喝口水，把薄烧饼吃掉，又要处理学生，心气跟不上，只好边想边说：“不写作业，自己说怎么办？”就手边拿起手机，有学习障碍的徐克缓最怕老师告家长，赶紧下保证下午一定交。
“不行。中午饭前不交过来，老师就跟你们家长说算了，以后不用写了好吧？”
“不好老师，我们一定补上来。”五个学生乱七八糟地下着保证。
“什么补上来，老师还要罚他们，总是欠交作业！”薛靓靓气呼呼地瞪着他们。
陈芷汀想着赶紧结束，于是顺势道，“当然要罚，抄写《唐睢不辱使命》课下注释——”正想着多不多，薛靓靓已经替她决定了。“五遍！”徐克缓赶紧点头说好，赵鹏却狠狠瞪了薛靓靓一眼，陈芷汀看到了。
“那就，你们几个抄一遍。你，赵鹏，加抄课文和课下注释，用中方格本。还要补上作业。去吧。”
“老师，我饿了，抄不动。”
赵鹏眼睛盯着陈芷汀桌子上的烧饼，胖胖的脸上滚动着馋相。陈芷汀知道这孩子没什么出息，骂他一顿又做不出。薛靓靓听到上课预备铃响了，转身向教室跑，听到赵鹏的话，再转身骂他时，陈芷汀已经将烧饼递给他了。
岳晓明看到一瞪眼：“你就这点出息吗？老师的早餐也要！上课去！”
赵鹏看看岳晓明，并不显出害怕的样子，因为岳晓明不是教他的老师。陈芷汀不想再跟学生罗嗦，看他手里捏着烧饼没有要放下的意思，那手不干不净的，挥挥手：“赶紧上课去。记住老师的话，以后要懂规矩，不能见东西就要，没有出息。去吧。”
“哎。”赵鹏只对烧饼感兴趣，其他的话是耳边风，听不懂，“没有出息”的评价对他来说很陌生。他把烧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扭转胖胖的身体跑向教室。陈芷汀对岳晓明翻翻眼睛，喝一口茶，算是安慰自己迫切想要吃东西的肠胃。
“你这样不行。小孩子不能惯。狠狠骂几句，他才能知道规矩，懂得羞耻。”
陈芷汀摇摇头：“骂不动了，赶紧走人让我歇一会。”
趴在桌子上歇一歇，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去买点吃的，还是喝点什么骗骗肚子，争取早点去吃午饭。顺手改几本作业，一节课就下了，张健正回来了，走到陈芷汀跟前，伸出手指点点她，还没说话呢，赵鹏跟在后面进来了。
“自己打电话叫你老子来，打完电话面墙站着去！”
赵鹏却叽叽歪歪地看着陈芷汀，嘴里还在犟：“是老师给我的。是陈老师给我的。”
“老师给你你就可以上课吃嘛？站好喽！”
陈芷汀长叹一口气。岳晓明一声冷笑。
赵鹏拿着陈芷汀的烧饼回到教室，张健正在上面讲课，讲几句转身写黑板，他在下面咬一口，讲几句写黑板，他在下面咬一口，有同学嫌他的“吧叽”声烦，芝麻的香味传出来也让周围同学分心，小声报告，张健正发现了，站在他跟前讲课，想他自觉点不吃就算了，刚刚面向别的同学，他又在下面狠狠咬一口，咀嚼的声音让张健正没法装作听不见，只好把他拎起来，带出的烧饼像自己买的，知道是挨批时问老师要的，张健正心中的火腾地烧了起来：
这熊孩子读什么书啊？这还是人生养出来的嘛？不写作业挨了批，还能厚着脸皮把老师的早餐要走，不对，不是厚着脸皮，就是没脸没皮，没有羞耻这个概念。拿走老师的早餐也就算了，还能在上课时间偷吃，在老师眼皮低下叽吧叽吧的，周围同学给老师打小报告都没能阻止他嚼这一口饼！
“没吃早餐嘛？！”
“吃了。他吃了一大碗面，还有包子。”
“他就是这样，见到吃的就没脸没皮。”
有同学揭发他。赵鹏不安地看着揭发他的同学。张健正看出来了，他的不安不是害臊，是担心。张健正不想耽误讲课时间，让他站到后面去，下课带了过来，让陈芷汀处理。看陈芷汀一付没精打采的样子，干脆让赵鹏自己打电话给家长。
电话接通了，是赵鹏的妈妈，张健正一挥手，不听，让他打给爸爸，赵鹏扭扭转转地显出要哭的样子。上课铃又响了，张健正还有课，让陈芷汀自己看着办。电话又响了，是赵鹏妈妈打过来的，陈芷汀只好去听，刚讲了几句，赵鹏的妈妈就开始郑重解释：
“这孩子不能饿，一定是饿了才要吃的。真可怜啊，在学校吃不饱饭，要向老师要饭才能有得吃？找谁能解决问题啊？要向哪反映情况啊……”
赵妈妈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似乎要进入“人民公社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的节奏，陈芷汀赶紧严正支持她的建议：是是是，对对对。啪！趁她在吃惊中喘气的工夫把电话挂了。
无语。好在肚子也不饿了。气都气饱了，真没错！
对赵鹏的教育基本属于无效教育，陈芷汀还是耐着性子给他讲一些规矩和道理，然后让他上课去。学校有规定，非重大教育问题，批评学生不能耽误上课时间。课间只有十分钟，刚刚进行个开场白时间就没了，陈芷汀紧紧张张讲完，让赵鹏表完态跑着回教室。看着赵鹏慢腾腾的步伐，只能咬牙站起来跟在后面催。赵鹏这才跑起来。
陈芷汀又想到梁进发，好歹比赵鹏更像个人样。
于是忍着饿等到第四节课结束，准备找梁进发谈谈，班长说一下课梁进发妈妈就来把他接回去了，级长批的假。她在饭堂找到李红英，李红英说梁进发妈妈可能是心虚，突然跑来要接他回去吃中饭。
“我去找你，看你在教育肥仔，就替你写了放行条。你有时间再找他谈谈吧。也别太费劲，学习不行学做人吧，家长又不行。不要浪费感情了。”
陈芷汀给梁进发妈妈钱并不是想用钱了事，她的确觉得自己有责任。当老师那么多年，老师给学生东西吃，学生或者家长给老师送点水果点心吃，已经是司空见惯，没有听说哪一个会以此来敲诈。社会上的确有施与恩德报以仇怨之事，但那没有发生在她的身边，而且是个例。所以，在她的观念里，校园没有荒谬到这种程度。梁进发妈妈的行为她觉得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的确因为吃葡萄吃坏了肚子导致男人受伤，一个就是家庭实在困难不得已而为之。不论哪种原因，她的帮助都不是坏事。但坏了肚子要找送葡萄的是否存在合理性，她没往那个方面想。
她不是一个慷慨大方的人，她与身边许多老师一样，并不以花钱为乐，能省就省下，为了孩子，为了以后生活安稳一点。出这个钱，她也有点心揪，但她愿意，甚至还为自己的义举暗自有小小的开心。教了近二十年的书，付出的多与少没有办法算，给学生补课，留堂过关，考后辅导，问题学生家访，这都不叫事，似乎只有实实在在的金钱付出才能笔下留痕。不知不觉中她也流水落花向天涯了。思忖良久，决定取出二千元给梁进发妈妈。想得定定的，又高兴起来，感觉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胸怀。——也许正因为自己提前“感觉了”这种义举的高尚，才导致这朵高尚的泡沫没有塑造成形。抛开慈悲中隐含的虚荣，她已经承诺有问题可以找她老公解决，这种承诺也失败了，她要用实在的金钱做出弥补，冲淡不能帮忙的遗憾。想到自己闪现过的一丝虚荣，陈芷汀更有理由通过真实的金钱付出来惩戒自己。
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也不要在意自己曾经怎样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体能训练时碰到保安，说门卫室有她一束鲜花，好大一捧。节日都过了还送花？陈芷汀打起精神过去拿。果真好大一束，可惜已经半蔫了。卡片上也没有落款。拿回办公室淋些水，摘除打蔫的花，重新束好正往台面上摆，收到短信，点开一看，一腔爱花热情顿时化做倾盆雨。是赵鹏家长。陈芷汀想到教师节杨洋好大一捧花。那时不送现在送，指不定是没送出去，转个人情给老师。走到外面垃圾桶前准备扔，想想花朵无辜，且淋了水的红玫瑰、黄菊花、康乃馨、满天星、勿忘我还是很有精神，干脆摆到大办公台上，让赵鹏看看，怎么给爹妈转述。刚摆好岳晓明进来，问完为什么摆摆手：
“这样不行。孩子哪会知道老爸做的事，你得直接告诉他，不领这个情！”
接过陈芷汀的手机，点开赵鹏爸爸的短信，回复道：“谢谢您赵先生，花很漂亮，可惜蔫了，保安以为没有老师领，已经扔了。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心意！”
“怎么赖到保安身上？”
“不然呢？说你扔的？”
“不行。”
“那不得。若是连保安都认为此花得扔，他才会倍感惭愧。”又一声长叹，“你班上这个赵先生也是人才，送花给人还惹人一肚子气。人才啊人才。”又说道，“儿子千尊万贵，老师千唾万啐。卑微怎么能够教出高贵的人品？你这个家长啊，不需要高贵，只想要财富，以卑微的手段获取财富，即便富甲一方，也难逃卑微的内心啊——”
“那扔不扔？”陈芷汀不理他的瞎嘚嘚。
“行了给我吧，哄老婆开心。老婆开心我就开心，我开心呢你就开心。这叫废物转化为能量，能量转化为爱情，爱情乃过眼云烟，友情方地久天长。”
岳晓明飞一个媚眼，理所当然地拿着花走了。陈芷汀半肚子气被岳晓明转眼放掉，还笑了好一会，为自己刚才精心收拾的残花觉得值。
第二天保安室送来一个大果篮，全是新鲜明艳的水果，卡片上写着陈芷汀的名字，依然没有落款，但也没有短信。陈芷汀隐隐有点不安，让保安帮着提到办公室。看着金黄的大芒果和粉红的火龙果稀罕又喜庆，在岳晓明、张健正桌上各放了一个，其他的请大伙分分切切全吃了。岳张二人进来看到，金黄配火红，分外明媚，默默地排好队，依次向陈老师行少先队队礼。岳晓明扮出国民党正规军的范，张健正高抬下巴高翻手掌，极端幼稚加傲骄。陈芷汀不好声张，抿着嘴笑得肚子痛。
傍晚时等到梁进发妈妈。陈芷汀和颜悦色地和她谈梁进发，谈他爸爸的伤病。梁进发妈妈敌视的态度略略有点转向，告诉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找她麻烦。
梁进发和他爸爸一出现腹泻情况她就去找了包工头，结果包工头问她要合同。他明知道她没有还问她要，摆明就是不负责的态度。她找人问，人家都说她没有劳动合同老板就可以不负责任。于是她去找饭店老板娘，说她的面有问题孩子和他爸都拉肚子。她才说完，吃面的人就有几个停了筷子，说声你的面有问题，放下筷子就走人。老板娘不高兴了，叉起腰来骂人。骂人梁进发妈妈也没问题，问题在于老板娘叫来几个伙计，持刀拿棍地冲出来。梁进发妈妈吃不起眼前亏只能撤退。回去跟弟弟说了情况，想让弟弟叫几个人找饭店老板算帐。弟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听她讲完，问她还吃了什么，她说还吃了葡萄，弟弟问你怎么会想起来买葡萄吃，她说不是她买的是孩子老师给的，弟弟一拍大腿说有了：
“老师呢，比我们有钱，老师呢，最怕犯错误，一犯错误就要被开除，学校呢，最不喜欢老师出问题，老师一出问题呢，学校就把他开除，所以呢，让老师出钱最容易了。反正她给了葡萄，吃葡萄也会让人拉肚子嘛。你找她说是她害的，她一定会害怕，她就会给钱，问题就解决了……”
梁进发妈妈觉得不能这样做，老师给孩子葡萄吃是对孩子好，弟弟说：“那不是没办法嘛？我可以叫人找饭店老板的麻烦，但你得出辛苦费。你有嘛？所以呢，只有这个方法最容易找来钱了。老师都是读书人，大肚宽容，救了你男人，说句对不起就行了，读书的人很容易原谅别人，叫什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梁进发妈妈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又回到小饭店，躲在饭店旁的杂货铺里跟相熟的老板讨主意，老板不耐烦地说：“你找老师要钱哪能要上，老师能有几个钱？你要找学校要钱，学校多有钱，每年收几多学费……学校又怕出事，出事校长就做不了啦……”
既然……那么……
梁进发妈妈又回到医院，医生催交治疗费，大脚趾已经切了，如果停药，第二个脚趾头可能就保不住了。梁进发爸爸看着药水一滴滴输进手臂里，心就一点点地揪起来——那都是钱呢！说不保了，一起切掉吧，赶快出院，这么住下去得花多少钱！包工头打发走梁进发妈妈派人看了一次，送了点水果就消失了。包工头很不高兴：“知道自己有病还推车，故意给我找麻烦整钱。压断脚啦？咋不压断腿哩？想得美。不给！”
梁进发妈妈又回到小饭店，小饭店已经关门了。
原来她来闹了一回后，立刻有几个人到医院看病，拿着医生的诊断书找老板算账，用问题猪肉做菜，导致食客犯病，不负责任打电话投诉你！饭店老板不再吵架打斗，给了几个人钱悄悄关门走人。梁进发妈妈才知道，出了事不用吵架，打电话投诉就可以了。她是第一个受害者，却一分钱都没拿到。
几天时间，梁进发妈妈跑前跑后，一点问题没解决，找不到人，找不到钱，也找不到主意。医生通知说，赶快交钱不然后果自负。她终于下定决心……
陈芷汀想定主意要帮下梁进发妈妈，又担心万一真让家长咬住说是她的责任是学校的责任，给学校惹来麻烦就把好事铁铁地办成坏事了，不敢再和裘江商量，硬着头皮去找徐珊，徐珊不招这事，迎头给她一个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