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怪力乱神

“我的手机响,你紧张什么?”陈芷汀奇怪地问。

裘江从慌乱中清醒过来,脑门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睡觉也不关机,吓死人嘛!”

气哼哼地拉过被子重新躺下,后背翻成一堵墙对着陈芷汀。

裘江的过激反应让陈芷汀的心瞬间压了巨石,闷闷地出不顺气。原本轻柔的铃声在这个鸳梦重温的夜晚带来刺耳的尖锐。

李红英。准备划动接听键时,铃声停了。刚刚犹豫要不要拨回去,铃声又响了。是吴主任。

陈芷汀慢慢下到楼下。她实在太累了,感觉再加这一次班自己会立即死掉!到医院折腾一场,痛得浑身抽搐;跟老公折腾一场,骨架子都松散了,正是倒头卧眠雷打不动的节奏。然后就忘了关手机。

李红英这是趁火打劫还是趁人之危?或者是趁热打铁,就趁你骨肉分离都卸到地上给你生生拽起来重整旗鼓再开张,唱一出“钢铁是这样炼成的”舞台剧。

此时此刻,陈芷汀的人生所求就是能安安静静躺下睡一觉,消化皮肉的伤痛和肉欲的快乐,此生就此终结也算圆满。

痛并快乐着。不经意间实现了这一人生目标。可是——当下——做不到!

当个破老师,一波事又一波事就没完没了!不管有没有不舒服,她先吃下十粒救心丸,拖拉着身体皱着眉头瘸着腿下来。

李红英黑着脸在楼下等她。看她拖着腿一步一挪地下来。真的受了伤,似乎还很重。李红英的脸色缓和下来。

“怎么啦?晚修不是结束了嘛?我已经请了假,你不是——”

陈芷汀犹豫着没有说下去。李红英不会那么无聊吧,过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有病,工作那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撒过谎偷过懒?李红英对她的质疑没有反驳。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陈芷汀觉得一定出事了。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除了领导天不怕地不怕的级长大人发憷呢?

“到底怎么了?你说说看,我去不了也可以给你拿个主意。”

李红英简直要哭了。

“我说了你先别急,也别抱怨我——我把梁进发刚送回去,电话就来了,你班上那个刚来的孙兢,竟然盅惑了你班上的女生康季明,3班的一个,9班的两个,出去玩,到现在都没找见……怎么办呀?她们可是进了校园。要是没进来出事了我们不担责任,进来了又不见了……这可是要出大事啊!”

李红英又累又急又气又恨,委曲的眼泪扑啦啦掉下来。她用厚实的手掌抹去眼泪鼻涕。陈芷汀急忙翻口袋想找出一块纸巾给李红英,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好任她自己边擦边说。

“你请假没来,我过去看了一下,第一节课还都在呢。梁进发又来了,我怕他在学校出事,送他回去。第三节课快下时刘恺打来电话,说康季明没回教室。我就回去找,然后3班班长也来了,说李小美偷偷跑了,再查,9班也走了两个。”

“3班怎么可能走人?张健正呢?”

“我安排他带桔子出去,出去有点事,到了晚修时间他说还没搞定,我就先帮他顶班——好了,这个问题不讲了。”

李红英用力顶出大手,坚决中止了这个话题,顺便甩掉眼泪鼻涕。生活不相信眼泪,更何况是鼻涕!

“我叫了保安在校园来回巡,竟然在学校围墙边上发现一个大梯子,是工人整修校园时用的,不知道哪个搬了过来。学生踩着梯子上了院墙然后从外面的大树上溜了下去。问对面店铺里的店员,说是看到两个男生,一个踩着另一个爬到树上,接了几个女生下来。问他们为什么不报警,说是人家刚下来就光顾了他们店,买了好些吃的,于是没管。店员听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什么要到红灯区玩。”

“报警没有?”

“报了。警察说,一不是拐骗,二不是上学时间,今天是休息日,学生出去玩是合法的,除非家长报失踪什么的,他们才能介入。”

“赶紧告诉家长呀!”

“校长说先找一下,找回来再请家长到学校来处理。如果还没找到告诉家长,家长一定会先捅出去再找孩子,来上两个记者,不管事情大小,学校就完了。”

“那怎么办?”

“我已经约了吴主任,一会到红灯区街口汇合。想你是班主任——”李红英看看陈芷汀的腿,犹豫着没说下去。

“我克服一下吧。但是我们三个女人行嘛?要不叫上张健正?”

“那当然好啦。”

“我去干什么?又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带人走的,我凭什么负责去找人?谁召进来的谁负责,关我毛线事!夜班都下了,我不会再出去了。给加班费?别再用30块钱来惹我笑话了。再说了,我班那个李小美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去找她,她见了我会怎么说?哎呀张老师来了,好啊好啊人民教师打八折!我怎么回答?对不起,老师不来干那事老师来找你回家。有意思嘛?有意思嘛!”

“张老师张老师,我知道您生气。我也是没办法!您看陈老师腿都受伤了还跟我去找学生,您能不能也克服一下?”

“陈老师是曾老九的弟弟,我不是!”嘭!张健正把门关上了。

“他说什么?我是谁?”

“你个语文老师这点不明白?他说你‘真老实(十)’!”

陈芷汀一回味,心里直乐,倒有点佩服张健正了,这么鬼火烧头的时刻他还能开出玩笑来。看到李红英阴沉的脸可以拧出墨汁,忍住了。

李红英也不怪张健正生气。李小美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没空管她,一有问题就给钱。她上初二时因为结识社会不良青年在周末跑出去坐台。学校告诉家长,家长让学校找她回来,张健正不去,除了毛校长也没第二个人去。毛校带着徐前进老师三更半夜把人找回来,家长一顿打骂,连带着徐老师都挨了几个,然后就当什么事没有,第二天继续送到学校来。一来二去更坏了。初二下学期李小美鼓动年级几个家庭也有问题的女生跟她一起去,年级汇报给德育处要开除她,教育局不同意。九年义务教育期间不允许开除学生。德育处针对张老师反映她喜欢涂涂画画的事,画指甲,画胳膊,画作业本,画男生后背,动员家长转去艺术类学校,把学数理化发呆胡闹的时间用于感兴趣的爱好上,说不定就收了心。终于说动要转去一所民办实验学校学动漫,上报学校,毛副校长认为,学生流失是我们教育的失败,亲自动员小美同学悔过自新再给机会。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小美妈乐成弥勒佛,托福托福托校长的福,找人执笔写了一份深入骨髓的检查深深感动了毛校,又留下来。

张健正气个半死。李小美一个人耗去他八九分精力,闹得班上鸡犬不宁。才读到初二,就和班上两个男生玩过暧昧,据说其他班还有。校长亲下批示,吴主任再不参与,张健正亲自出马跟毛副校长大张旗鼓地干了一架。

毛校说是为了教育公平,要让每一个学生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不管他是好是坏是黑是白是栋梁是荆棘是磐石是烂泥……把品质有变坏趋势的学生推出校园就是将他推向社会,会增加社会压力,增加警察负担,提升犯罪率……

为了一个品质已经变坏的女生毁了品质优良的男生就是教育公平了嘛?为了一个行为不检点的女生带坏所有天真纯朴的好女孩就是教育公平了嘛?为了一个父母都不负责的孩子把父母费尽心思教育好的百分之九十五的孩子置于危险之中就是教育公平了嘛?……

这个学生有问题,我们可以重点教育,多花点精力是应该的!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那其他孩子呢?我天天盯着她,其他孩子谈话的时间都没有。乖怎么啦?乖就应该受冷落嘛?乖就应该得不到老师的关注嘛?

优秀孩子能自我教育,少用点精力不正好嘛?风调雨顺的地方不浇水,干旱的地区多开渠,不正好嘛?

不浇水也不生虫嘛?多开渠用来长草嘛?

长草也是生命,是生命都得尊重,一视同仁。

我把主要精力放她一个身上,是一视同仁嘛?野草得敬着哄着看着,佳禾美玉就得荒着凉着自己琢磨,这是教育公平嘛!

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有绝对的真理。我们要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付出心血和爱定能感天动地。

呵呵,就这点耐心爱心就感天动地了,你念口号上瘾了吧?我也不要亲眼看见天地共主,你感个菩萨下来帮衬一下就行。

我们不信怪力乱神,我们只须相信有爱的世界……

“——就是美好的人间。”

张健正终于从紧锣密鼓的争吵之中透过气来,比划了一个标准的舞蹈动作。

“不信怪力乱神你戴个佛像干嘛!”一指毛校前不久才戴于脖间的小佛像。毛校本能地用手护住脖颈下方的玉坠,很快反应过来——

“这与我们的教育并不冲突。我们要相信,没有教育不好的学生……”

“少给我叨叨这个,强迫症啊你!没有抓不到的罪犯,只有抓不到罪犯的警察;没有治不好病,只有治不好病的医生;没有打不赢的战役,只有打不赢的将军;没有揭不开的谜底,只有研究不透的学者……哪行哪业不可以?我也会说。都能教育得好,行,你去动员政府推掉监狱,只建学校就over啦!”

“我不跟你讲歪理。总之,一个都不能少!”

“你不是被洗脑了,你是被催眠了。喇叭一样哇哇哇的语言摧毁了你的思考分析能力。你在梦游!”

……

张健正下完结论性的评语很不地道地转身走了。

吵架跟打架其实质是一样,你一拳对我一脚,看谁先倒下。张健正等于出了一拳,不等对方反击,他下擂台不玩了。

毛校捂完玉坠伸手拿电话想借机结束争吵,不想白挨一拳,气得把电话狠狠砸回座机窝里。

似乎两个人都有道理,因此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校长有决定权,一锤定音:一个都不能少。李小美又回来了。

张健正启发诱导加恐吓,以为可以让班上少一个头痛的角色,顺带少一个拖分的分母,最后付之东流。从那以后,张健正只是压制李小美不许胡闹,什么引导教育一概不放在日程上,甚至连带着班级管理都松懈下来,嘴巴倒是越来越贫了。

陈芷汀想提醒张健正,关注点错了。不应该把重点放在少一个和一个都不能少上,应该放在学生成才上。怎样做才更利于学生成才,说动家长,学生乐意,毛校不同意也不能反对——对学生成才有利啊!

事情已成定局,张健正正是怒发冲冠之际,不管什么原因的撩火,都会烧到毛校头上,也就算了。

后遗症张健正是落下了。毛校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此激烈且以下犯上的争吵,后遗症也逃不过。女儿和同事到海南旅游,被导游带着拜见了潮音寺的观音菩萨,正好遇到有大师掐算前程降福去灾。轮到女儿了,大师用磁性的声音轻声询问来自何方,家庭如何,女儿如实回答,大师面带微笑掐掐算算,若有亲人居高位,须请菩萨回家消灾避祸,不然的话……女儿赶紧烧高香请菩萨,3800元,女儿要哭了,回来问可以便宜点不?大师面露不悦:

这是“请”,不是买。

那我“请”便宜点的可以不?

经过讨价还价,“请”了两块弥勒佛的挂坠回来,因为被老公批评,看着生气,都给了妈妈。爸妈当官,须得保佑平安无事。现在学校也不太平,随随便便出点麻烦,领导没得做是小事——毛校知道380元请了一块拇指大的玉坠,总共两块……心痛哇!必须戴上,以此证明请得值,请得对,不仅辟邪免灾,而且证明女儿的一颗孝心。

校长戴玉佛,老师们自然要问,正中毛校心坎,有问必答。不几天,老师们都知道毛校女儿到南海观音菩萨那给她“请”了一块保平安的玉佛。张健正这一指,质疑了毛校理所应当是个无神论者的信仰。回去把玉佛摘下,小心收好。可惜了一块380,藏进小盒不见光。

同时收起来的还有向南海主任的佛珠。

“沉香木做的。安神醒脑,调情养性。我弟弟是生意人,给我也送了一串。戴着玩吧。”向主任非常谦虚,除了偶尔磨娑几圈,也很低调。

听说毛校的玉佛被张健正批评,向主任犹豫了几天,回想起何校似乎好像曾经扫描过几次,“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恋恋不舍地也取下来。这是张健正没料到的。

吴主任不敢苟同毛校普爱众生(学生),但理解毛校的愤怒,向何校汇报张老师与毛校争执的事:不是很严重,只有一点不太好的影响。何校也听说了,明白向主任开会时经常转动的硕大佛珠突然不见的间接原因。点点头。

“正当转学,走一个就空出一个学位,能转进来一个优生当然于初三更好;不过,德育处要教育好每一个学生,做得也不错。已经留下来了就这样吧。”

“更好”对应“不错”。

毛校不与张老师斤斤计较,大度一笑,容纳校园琐事。

“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英雄人物——”岳晓明看着垂头丧气的张健正吟诗唱赋。

“故国已去,我只看住,李小美同学——”张健正输人不输口,振奋精神打哈欠给自己。

“算啦,恁大个国家,整治不了的问题都多了去,小小校园,整治什么问题学生呢!‘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你呀,还是忽悠好自己正经。”

张健正明白这不是幸灾乐祸,叫上晓明同学,找地方抽烟。岳晓明无烟瘾,喝酒聊天凑凑趣会偶一为之。张伯明刚好进来,看到有烟抽,放下手中的书本和电脑,也要跟去。

“一边去!有事谈呢!”张健正恶声恶气训斥他,臊了张伯明一个大红脸。“我也有!了不起嘛。明天就带来!”

张伯明蹦了两蹦,转身回去找水喝。一支烟抽完,两个人一句话没说。张健正虽然有点奇怪岳晓明的无言,但也正好,他的确也只想要沉默。

有一个段子说:当老师的要公平对待每一个学生,因为成绩好的可能是科学家,成绩差的可能做你的同事,不及格的可能成为你的领导,打架的可能是维护秩序的警察,考试作弊的可能成为检察长,考试得零分的可能成为企业家,落榜生可能进入福布斯排行榜,招蜂惹蝶的可能成为熠熠闪光的明星,洗手间上个厕所都要嗷嗷叫的可能成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歌星,冲饭堂的可能拿金牌为国争光,呼朋唤友的可能成为社会活动家,喝酒抽烟不学习又不惹老师生气的可能成为政治家,品正貌端没个性没想法的可能成为你老公或你老婆或你女婿或你儿媳……

一支烟化为灰烬,张健正心中的怒气也化为袅袅云烟,乜斜着倦怠的双眼,哼着小曲回来,打开中投证券,边看股市行情边改作业,思谋着要不要再放点钱进去……

张健正把门关上了,人却没有走开。

他站在门后,希望李红英再拍拍门,希望自己能够“经不住”这几个中年妇女同志的软磨硬泡,让老婆知道他是不得已跟着她们一起去解决问题。他知道陈芷汀烫伤了腿,知道杨洋准备开溜,知道李红英焦头烂额,知道吴志敏心惊肉跳。他都知道,但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不想多管闲事。别人强迫他过关,强逼他参与,那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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