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立秋了，校园里的垂柳和几棵高大的玉兰树率先开始落叶，柳树细长狭窄的叶片与玉兰树鹅卵形的大叶子散落在一起，细密与阔朗夹杂，明暗与大小错落，阴影叠加幽昧的日光，让单调的地面平添了一种斑驳陆离的美。而几棵杨树、槭树的叶子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淡淡的橙黄色，夹杂在尚还有大半绿意的树丛里，很有点秋的味道。校道两旁高大的梧桐，已经开始掉落大片的叶子，每当有风吹过，落叶跟着风跑，旋转着，让行人躲避。
东正中学的前身是市重点中学，后来划市改区，成为区属完全中学，然后继续改革，分成高中部和初中部，过了两年，初中部由区属重点变为普通中学，择优录取改为划片招生，原名渭城第一中学初中部改名叫东正中学，正好学校旁就是东正公园，市民叫着也顺口。东正中学降级的同时，民办学校崛起，就是南城第一中学，直接与东正中学叫板，因为东正中学有悠久的历史，打败东正中学就能在区镇中学里成为口碑上的老大，这是勿庸置疑的活广告。东正中学降级后，老师的精神面貌也有一起降级的趋势，这让学校领导颇有点着急。
陈芷汀的心气也有点受影响，在朋友面前不像以前那样淡定超然了。第一中学的老师一向倍受市民尊敬。不过又能怎样？也得照常工作和生活。
“什么时候东正公园建学校了？没听说过，怪不得在搞工程呢。”
“不是东正公园建学校，是我们学校改名了，以前叫……”
这样解释多了，也忍不住会有抱怨情绪，担心教学质量掉下来，再提就难了。徐珊觉得奇怪，你又不是领导，瞎操什么心！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监好歹在皇城里是排了号的人物，你这位置顶多算皇城扫大街的。
这样比也恰当。改吧，又不少自己一块钱。刚改那会裘江有看法，既然这样，跟我下镇去吧。陈芷汀没有点头。她还是更喜欢这座城市，虽说有点老旧，但方方正正的街道，绿意葱茏的行道树，给人简洁大气之感；传统的东西大都还在，百年老字号的店铺和新兴的超市错落有致；购书中心，新华书店，字画古玩市场，父亲以前爱去的几个地方一直都没变，这让她心里安定。当年毕业分配来到这座城市，父亲陪她来报道，就是逛了这几个地方而点头称赞，说好，她才心甘情愿做了一名普通教师，并以在第一中学教书而自豪。父亲走后她再没有去过那几个地方，但时不时看看新闻，知道还在古城还在，古庙古塔没有拆掉建商业区、起新楼盘，她心里也继续保持着一份安定。
这几天，陈芷汀经常会站在办公室向着东边校道的阳台上，看着落叶发呆。站久了感到肩膀上下冷飕飕的，用手焐一焐，两边膀子冰冰凉。
她又去找徐珊，想听听她的意见，徐珊还是那句话：裘江人长得不算帅，但是很有精神，现在又小有成就，难免会有年轻女人掂记着。小心行得万年船，多长个心眼亏不了自己。
昨天裘江打电话回来，说有事想跟她谈谈，叫她晚上别去学校，等他电话。陈芷汀听他的口气，很郑重很严肃，觉得不像好兆头，结果忐忑了一天他又没回来。今天肯定是要回的。
陈芷汀是优秀教师，她不走还有一个不想对裘江说的理由：她不想把学生教一半就摞下。这届学生是她一手带上来的，明年六月就参加中考了，坚持一下，等学生中考完再说调动的事，家庭学生两不误。裘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对她对女儿都全心全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再说也不是长久不见面，裘江只要不太忙，半个月左右总会回来一趟。她想都没想过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像绿头苍蝇一样盯着功成名就的中年男，随时准备趁虚而入抢占家庭主妇的地盘。但是除珊的话也不能不听。除珊在开发区的一片别墅区旁的银行里做事，对有钱人包二奶养小三的现象见得多了，操心的对象跟她是两个世界。可是，“精力充沛”这四个字留在脑海里不肯随着散漫的思绪撤退，浪花逝去，留下它像灰褐的蜘蛛蟹横行在空旷的沙滩上，钳住了陈芷汀的嘴。
陈芷汀不愿意走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原因。在第一中学初中部，现在叫东正中学快二十年了，每三年换一次搭档，搭档最久的几个老师感情都不错，知道彼此的性情风格，合作起来也颇为愉快，特别是张健正和岳晓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帅哥，都是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痞才，前几年又加入瘦削小精干的李桔，在一起说说笑笑，工作之余小聚一餐，花钱不多，开心不小，让教书的工作虽然累，精神上倒也愉悦，加之学生懂事，成绩又好，上课顺风顺水。调到镇上去，她不敢想像，若是工作之中少了愉悦感和成就感，就算和老公在一起也未必开心，再说裘江这一两年跟她的话越来越少；当然，最关键的是女儿裘真真的读书问题，不能因为大人想要在一起把孩子耽误了。
陈芷汀突然有了疲惫之感。也许是担心裘江的缘故，也许是身体的缘故，她轻轻叹口气，出去洗手顺便照照镜子。眼角的皱纹堆起细密的小射线，嘴角也有几条细细的皱纹。这几条皱纹意味着一件事——她已经义无反顾地步入中年妇女的行列。女儿的话又响在耳边：你看你——到更年期了吗？
“叮铃铃——”下课了。运动员进行曲响彻校园。课间操开始了。陈芷汀收拾心情回到办公室，看张健正还没有下课，估计他可能直接去操场，于是自己走了。
“陈老师已经走了。快点快点！”有班主任唯陈芷汀“马首是瞻”，互相催着去看操。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1
岳晓明不愧语文老师出身，平时喜欢念念叨叨，此时背着《阿Q正传》去看操。
“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7班班主任荣耀最喜欢跟着岳晓明学舌，年纪略轻几岁，长身偏瘦，五官平常，却也不难看。嘴里念叨着，撩起长腿，跟在岳晓明后面跑着去了。
3班班主任张健正慢腾腾地才进来，看到班主任大都走光了，又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他刚刚得到不点名批评，原因是学生出操时拖拖拉拉，跟班主任有直接关系。
“身为班主任，看学生出操不能够马上到位，怎么指望学生能够动作迅速、精神焕发？看看陈老师，总是在学生前面到达操场，4班学生一看班主任已经到了，立刻安静下来，迅速到位。这才能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啊……6班7班也不错。”
大约是觉得用词有点不够恰当，初三年级下级行政吴志敏主任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健正一眼，于是其他老师都松了一口气，知道矛头所在，自己也就安全了。
张健正很生气。
劳资从早读站到上完课，回来喝口水再去看操什么要紧？有第一个进场，就必然有最后一个进场，没有制造混乱耽误做操，凭什么批评我！初三级级长李红英看到张健正脸色不好，也想不出怎么安慰他，刚开学嘛，总要找一两个反面典型敲打敲打，并不是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正好站在这个批评程序上，过了这个村就不开那个店了，别介意。不过，对张健正这种人可能越解释他越生气，索性不理他。
张健正的3班与陈芷汀的4班紧挨着，4班靠近楼梯，所以每次出操都得4班先走，3班跟后，这已是不成规矩的规矩。可是4班跑出去之后，只要3班跟的不紧，就有别的班插进来，那就得让。张健正不急。反正你们在音乐响完之前进场站好就行了。3班体育委员秦云岭虽然是个莽小子模样，但跟着老师的作派学，也不急。
开学第一周只有一天，且都是会，第二周正式开始上课，德育处首先查出操的纪律，这是常规工作，要求学生动作迅速、安静，坚决克服假期回来后的懒散滞钝，最后进场的班全部被抓了反面典型。张健正不乐意了。
“大家全挤着第一个进场，那不乱了套？挤出事来谁负责！”
吴主任很生气，自己拖拖拉拉还有理了——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
“陈老师，你以后等着我一起走。”
张健正如此叮嘱。陈芷汀很认真地等了他一回。陈芷汀到晚了，4班学生依然整齐地跑进场。带队的体育委员梁俊杰和副班长刘恺是同桌加好朋友，又都是小帅哥，两人一前一后，快快快，排好队，一会儿就整整齐齐进场了，看得别的班主任眼热羡慕加嫉妒。
张健正到早了，3班学生依然是倒数进场。吴主任看到张健正提前到位，虽然学生出操没有改变，但见批评有了成效，也很满意。
今天陈芷汀没有等张健正，她有点神思恍惚，张健正赶早读赶得心里冒火，又没吃上早饭，心里不爽，消极怠工，故意晚到。
第四节课结束了，学生都冲向饭堂，陈芷汀又去班上看留堂的学生。《陈涉世家》又过一遍，至少有一半学生连基本内容都忘记了，陈芷汀留下上学期期末考试排名最后的15个学生背课下注释和一二段的翻译，学生大喊，跟数学老师撞车了，陈芷汀没再说什么，那就意味着语文不留了，学生欢呼起来。
数学老师杨洋一开学就痛下杀手，留下二十多个学生重新做练习。
杨洋名如其人，身材高挑，时髦帅气，染着深棕色短发，戴着浅金色的眼镜，肤色白皙、目光明亮，对不交作业、欠交作业、乱写作业的现象一律决不轻饶，是那种做学生时发誓将来做了老师决不给学生布置作业决不考试的作业困难户，当了老师后将誓言全部反转并且进一步演变成“有仇必报”的愤青。初二下学期她中途接4班数学，学生一看，哇——好时髦好帅气！一周下来变成好狠毒好严厉。半个月后的单元考，4班数学成绩有了明显提高，陈芷汀对学生给杨老师提的意见进行了解释和安抚，毕竟学习成绩是关键，成绩好了家长喜欢，学生有意见也没用。
刚接班没多久一个家长被孩子的哭泣打动，过来提意见，进入辅导室直言要见新数学老师，“哐当”一声把椅子拖离台面，双后一抄抱在胸前。“黑云压城城欲摧”，陈芷汀一点没着急，因为杨洋已经放出话来：
“家长有意见让他来见我！”
可见杨洋这“城”不是随便哪个家长能够“摧”得了的。
请杨洋老师过去跟家长对接，杨洋果真毫不气弱，短发一摔，衣领一竖，淡淡补一点脂粉，点一丝唇红——见家长你化什么妆呢？陈芷汀心中讶异嘴里没说。且看杨洋细长腿一迈，潇潇洒洒进了辅导室，将学生以前写的数学作业拍在家长面前，再将她接班后重新订正的作业展开给家长看。以前的作业及老师和现在的作业及老师相比，那是面目模糊与眉清目秀的差别。
来的是个男家长，看到杨洋进来，紧抱的双臂松软下来，怒气满溢的眼珠也撇去烟火的浮沫，拉起椅子靠到桌前，手肘放在台面上，看完作业认真听杨老师的批评和分析。谦逊诚恳的不要不要滴，倒让陈芷汀为他脸红了一秒钟。
硝烟散去，陈芷汀先走了。第二天再看那孩子，规规矩矩地在写数学作业。陈芷汀不禁莞尔，什么爱不爱的，好话说尽，斜逸的左枝杈不敢砍，砍了学生肉痛；乱长的右分枝不敢折，折了爹妈心痛，好好的一个孩子弄得学习不上进，毛病一大堆。这下可好，碰到杨洋，“嘁哩嚓喳”一通大剪，狠狠痛了一回，倒搞得根正苗红，挺拔利落。
既然这样，陈芷汀也不客气，逮着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狠狠训了一通，让体育老师按军训要求罚站，一个月的时间，这孩子变了个人。目前在做化学课代表。要升初三了，爷爷奶奶来帮忙，一个暑假帮下来，陈芷汀就没见他坐端正过，老毛病开始复发，坐没坐样站没站样，试卷本子扔得乱七八糟。但陈芷汀没时间管他。开学之初整顿班级，先抓班干部，课代表让任课老师开小会去，坏毛病让课任老师先收拾。
有了这样一个先例就有了传说，传说变成神话，神话是专属杨洋姐的，学生互相传染，都怕了。把爹妈叫来，被杨洋老师训，谁不怕？渐渐就习惯了，数学课留堂重写作业也习以为常。只是杨洋“辣手摧苗”，从来不管要写多久，经常弄得学生吃不上饭。
陈芷汀听说了两次，叮嘱数学课代表靳云，如果杨老师走了，时间差不多就让同学去吃饭，中午回来再补，下午做眼操前交给老师，不要告诉老师你让他们走了就是，当然了，更不能说是班主任让他们走的。仔细叮咛，力争三方不落埋怨。考虑到现在的孩子总是会把宽容当纵容，一旦放虎归山下午交不齐作业课代表要挨骂；课代表坚决执行数学老师的命令，留堂学生又可能会挨饿；放心不下又过来看看。靳云果真“师出名门”：
“已经提醒他们叫同学代饭，谁不找人代饭谁活该。”
陈芷汀愣怔了一下，点点头才去饭堂。
杨洋是因为与学生家长闹矛盾不肯道歉，被毛副校长撤了班主任一职，调换年级来与陈芷汀搭档。陈芷汀看她虽然做了孩子他妈，依然一付青春无敌的样子，也担心她与家长处不好教育与配合的关系。毛副校长安慰说，就是因为你一向善于解决矛盾争端才放心和你搭档，否则，以杨洋的教学成绩，应该与相对弱势点的班主任搭档。难得毛副校长能看到杨洋的教学成绩。陈芷汀也听说她的教学在年青人中间算突出的，想想也行。
4班的数学成绩不好，跟数学老师黄也平“谦谦君子”的态度有很大关系。现如今的教学，上完课只是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课后还要抓作业、抓订正、抓考前复习、抓考后不过关的重测。老师按部就班，学生就蜻蜓点水；老师严防死守，学生才会认真对待。黄也平老师循规蹈矩、一团和气，学生就把数学作业放在最后，完不成就算了，反正老师不骂人不罚写不留堂不联系家长。
陈芷汀与他交流了几次，希望他严格点，他笑着揉揉下颏几根胡须，点点头，然后一如既往。换就换吧，能征求意见已经是学校领导对班主任的尊重了，还想讨价还价？就算搞出波澜也比一潭死水要强，有位名人说了嘛，悲剧也比没有剧好，如果杨老师将数学教得风生水起，那4班毫无疑问就是年级第一。
杨洋换了年级和班级，而且是学校最好的班级之一，延续“我没有错，我不道歉”的气势，气冲斗牛，接手就整顿纪律、整顿作业，雷厉风行，决不轻饶。第一次与家长正面交锋杨洋旗开得胜，不再避讳自己被撤班主任一职的经过，陈芷汀也就跟着听说了。
有了张健正和岳晓明的掺和，怎样悲催的剧情都有反转的可能。
杨洋做初一年级班主任，军训时有几个学生请假不来，也管不着，有医生证明学校同意，没什么要紧。开学后班级打扫卫生，有一个军训请假的学生经常逃跑，杨洋亲自抓他搞清洁，不完成任务不许去操场玩。学生妈妈先提意见：“为什么不请工人搞清洁？为什么要让我儿子做？他在家从来没有做过，到学校也不能做，现在培养他做这种低级工作，将来怎能有出息？”
知道这是学校的规章制度，到学校读书就必须遵守，学生妈妈亲自出马到学校了解情况，一看杨洋老师就不乐意了：
“怎么学校老师还染发？还穿热裤？”
当时杨洋染了浅栗色短发，穿着牛仔短裤。立即向学校领导投诉杨洋老师，毛副校长亲自找杨洋谈话。杨洋把头发染成深棕色，换了连衣裙，继续抓学生不清洁的问题，矛盾初步形成。不久因为学生在宿舍不收拾床铺导致班级扣分，杨洋教育了几次没有用，向年级申请停他的宿，学生妈妈认为这是杨老师蓄意报复，又来了。看到杨洋的连衣裙又不乐意了：
“怎么老师穿着无领无袖的连衣裙？”
杨洋勃然大怒：“自己生的孩子不管你管到太平洋了！”
两个人就在毛副校长办公室吵了起来。毛副校长气得浑身发抖：这怎么是老师能做的事？给家长道歉！
“我们做老师的，为人师表很重要，即使家长提的意见是有意挑毛病，也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怎么可以跟家长吵架？教师尊严何在？太不像话了！我们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心胸要宽广，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把教育学生的大事放在一边？实在不像话！”
杨洋不道歉：“你就是有病！你不仅有神经病你还有精神病！你的孩子教不好活该！！”
杨洋撂下话转头就走。
学生家长在毛副校长办公室拍桌子大闹，哭花了一张精致美好的脸。直接投诉到教育局。何校长气坏了，让毛副校长别管这事，叫级长出面跟家长谈，杨老师换岗。
杨洋不服气——我也是女人，我也会哭！到何校长办公室也哭花了一脸俏丽的脸。
“学生家长不配合教育孩子还尽挑我的刺，毛副校长不仅不做调和工作还帮着家长一起指责我，说我染发不应该，穿牛仔短裤不应该，行，我换了吧，竟然看我穿连衣裙也不乐意，这种人不是有病是什么？毛副校长就应该不理她，竟然还拿这种破话当一回事来批评我，我怎么能服气？在校长办公室跟家长吵架是我不对，但当时的情况我哪里忍得住！学校领导……学校领导不帮我们老师教育家长，还……”
杨洋哭得梨花带雨还能把事情经过讲得清楚明白，可见的确受了委屈。三个人三种说法，何校长更倾向于杨洋老师的陈述，对毛副校长处理事件的方法持保留意见，最后同意了毛副校长不让杨洋做班主任的建议和杨洋请调年级的要求，转到了陈芷汀班和她搭档。不做班主任，正中杨洋下怀，没什么丢人现眼的。
杨洋敢于把这件事公布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直到此刻，张健正才和岳晓明联手，从幕后走上前台，上演了一出反败为胜的教育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