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红灯区

吴主任打来电话。她找到孙兢以前的班主任,知道他经常光顾的卡拉OK厅是哪一间,老板是他爹。警察也已经到了,不肯进去找人。

“你们举报的学生并没有做违法的事,我们进去干什么?万一侵犯了公民自由带来混乱,伤到学生你们负责吗?”

“你们是警察怎么会带来混乱?我们希望你们能查一下,带未成年人进入娱乐场所也是不应该的。”

“违法犯罪我们可以查,没有做违法犯罪的事我们不能干涉公民自由。”

“公民自由重要还是学生安全重要?”

“学生首先是公民,当然先得保证他的自由,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才谈安全问题。”

“学生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能称得上公民呢?既然不是公民,首先应该保证人身安全,自由得等到了十八岁后才谈。”

“扯什么呢这是?你们是老师,怎么说都有理,我不跟你们争。走啦,有事再打110。”

“等等警察先生。你说要保证公民自由和安全,学生是公民的宝贝疙瘩,应该放在公民前面考虑吧?”

“没有公民哪有宝贝疙瘩?当老师的真能扯!指着谝闲传做事哩。我们首先保证公民的自由和安全,明白没?”

警察不愿再争了,建议进去两个领导,找到自己的学生带出来。如果有人阻拦发生争斗他们再进去。李红英腿一下就软了。

“警察先生,您不能这么说,您应该保护我们进去才对。”

警察看跟几个女人讲不清楚,启动警车要走,说出了事再打电话报警,或者直接叫家长到警局报警。陈芷汀瘸着腿过去拦住他们。警察看看她文雅素净的脸,苍白憔悴,一条裤腿拉上去,露出半截缠满纱布的小腿,心有不忍,停了下来。

终于讲好先进去两个找人,手机保持开机状态,一有情况警察就冲进去。李红英进去前对陈芷汀使个眼色,暗示她要看好警察。陈芷汀感觉自己责任重大,颇有点“花木兰替父去从军,娘子军保家为和平”的豪迈情怀。她打直了腿,举着手机,打开免提,直接站在警车前面。

警察看着这几个名为“老师”的女人,苍白憔悴,神色张皇,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光,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笑。

“你们老师是不是有病啊?娘老子都不管,你们瞎起什么劲呢?”

“不行。学生进了我们学校,我们就要负责。”

“可他跑出来了呀,就应该家长去找嘛。”

“不行,只要进过,我们就得负责。”

“胡说。病人住进医院跑出来出事了,医院负责?孩子去图书馆跑出来,图书馆负责?那上了火车飞机,都得负责,服务机构成什么啦?服务服务,给市民生活提供便利,不是保险柜,保证安全那得投保。照你们那么说,进到学校里自杀,是不是你们偿命,大家偿命?”

“学校要赔钱。”陈芷汀不理老警察的怒气,老老实实地回答。

“真赔钱?自杀也赔?噢,病人住进医院自杀,医院赔钱;住酒店酒店赔钱,去图书馆图书馆赔钱,那还不都赔死?服务机构成了什么啦?真当保险柜啊!你们要明白,首先他是自由人,进哪出哪是他的自由。在监狱,犯人没有人身自由,不是死刑死在里面,监狱要负责。是死刑,没有执行,意外死啦,都得负责。你们那跟我们这有本质区别,明白嘛?如果进去就得对他的生命负百分百的责任,不是在变相鼓励自杀嘛。自己寻死还有钱赚!”

“学生是未成年人。”陈芷汀口气软下来。

“所以要监护人负责。”

“学校教育他,也有监护的责任。”

……

警察等着无聊,看陈芷汀面相还不错,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跟她聊天。聊了几句觉得没劲,对牛弹琴,不说了。年青警察注意听了一会儿,老警察不聊了,突然接了一句:

“这以后不管孩子、虐待孩子的父母恐怕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陈芷汀和老警察异口同声地问。

“不管孩子,虐待孩子,孩子出问题,自杀,学校负责,爹妈还有钱赚。又不用坐牢,又不用辛苦,那不是助长了社会恶习嘛。你们学校啊,不知在干什么。”

“又不是学校要负这个责任,是法律定的。”

“胡说!从来没有听说这种法律。你们老师吃饱了撑的还怨天怨地,净给我们警察惹事。”

鸡同鸭讲。陈芷汀也不说了。突然对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词觉得不妥,差点破了一脸的严肃相。

第二天陈芷汀把他说的话学给裘江,裘江点点头。

“未成年人的行为应该由他的监护人负责。学校不是监狱,监狱里犯人自杀要追究管理员的责任,因为犯人没有人身自由。学生得有对自己生命负责的意识,未成年就是父母负责,不学习不守规矩首先是家庭教育出问题,逃学打架厌弃生命源头爹妈没尽到养育教导的责任。学校教他念书做人,学生家长全社会都要感激才对。承包生死福祸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不是学校的。若是因为教孩子念书就得承包他的生死福祸,谁还请得到教书先生?如果是学校管理方面的漏洞导致意外发生,学校要负责;教书先生惩戒孩子误打致死,要负责;其他的,跟学校没关系。你们搞错了方向。”

“在中世纪,西方某个国家的教会发现很多贫苦家庭孩子夭折了没有钱安葬,于是设置了一个慈善捐助,贫苦家庭孩子夭折可到教会领取丧葬费。不久发现有些家庭为了得到这笔钱杀死自己孩子,或有意疏忽致孩子死亡,于是不久这笔慈善捐助就取消了。你们学校应该多到外面去学习取经,改变一些自以为是人道,实际上是纵恶,是漠视孩子生命权的规定。”

“为什么是漠视不是重视?你想想,如果孩子出了问题,法律追究父母的责任,他们会不会把孩子往学校一送就万事大吉?会不会忽略孩子的心理成长、不尽陪伴责任甚至虐待孩子?一定不会,因为没人愿意因为孩子而坐牢。但如果他的忽视你们买单,还有钱赚,赚的钱够生几个孩子,他一定会有意或无意走这条路。打骂冷漠致孩子心理脆弱,孩子死了,教孩子的学校出钱,无良父母反而赚钱。谁都不用为孩子的生命负法律责任。他的生命权呢?看重孩子的死,却不理会他的生,让孩子在生的世界里成为孤儿。当他去死亡的世界寻找陪伴时,死体在天平上称重,为始作俑者带来财富。”

让孩子在生的世界里成为孤儿。裘江的话突然锥进了陈芷汀的心里。

“在美国,父母看护不力孩子意外受伤或死亡,父母要坐牢;在中国,不仅不用坐牢,还能得到社会各界的捐助,还可以趁机发孩子的生命钱,真是笑话。父母看护孩子不用心,孩子出意外死了,自己就埋了,谁都不用负责;孩子没人管被车撞残了,父母没责任,路过的人成为罪人。他们怎么就犯罪了?走在大街上是他的自由,助人是人道,不帮是他的选择,可以是无良人,但不能成为众口一词的罪人。社会各方各面比出钱,比骂人,比人肉,不比追责。有人说父母的心也会痛,但这不能代替惩罚。而且有谁想过,孩子一直在痛,直痛到死。”

“父母生养,看护自己的孩子无力都无罪,老师负责教知识,看护上百号孩子,反而成为不可饶恕的罪。也是没话说了。”

“政府应该出台一个检测机构,像医疗事故检测一样,厘定校园意外的责任归属,既保护学校的教育权,也保护学生的受教育权和生命权,让无良知的父母在法律的约束下尽到父母起码的责任,让没有师德的老师也不能浑水摸鱼,伤害学生。责任不明就是变相的助纣为虐。”

裘江讲得很明白很耐心,陈芷汀听得很明白很感动却越发糊涂了。

“我觉得是医闹带的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要人死了,不管有理没理到医院闹一闹,医院就得赔钱,那孩子在学校死了不也学着闹一闹?学校没人做主,也跟着赔钱,一赔二赔的,大家都知道了。得,跟风做刁民呗。”这是徐珊的推论。

“刁民怕流氓,流氓怕恶棍,恶棍怕黑社会,黑社会怕恐怖组织,恐怕组织敢于对抗政府。政府必须从基层的恶开始铲除。公正执法,律令如山,刁民没有施展的空间就孕育不出流氓,没有流氓就产生不出恶棍,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如果普通劳动者中开始孕育刁民,刁民一多风气就坏,因为普通劳动者的基数太大。学校和老师是稳定基础的中坚力量,学校稳家庭就稳,家庭稳社会就稳了一大半。学校的责任非常重大。你们必须厘定自己的责任,不属于自己管辖的范围不能破界,否则,学校陷入困境,老师就会收敛,畏首畏尾的老师教不出有理性有智慧有人格的学生。教育在学校,实践在社会。老师的地位也很重要。老师处于劣势,学生不尊重老师就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就去尊重暴力,恶的种子反而在学校落入泥土。

“如果社会都随波逐流欺善怕恶,社会有问题,人人都有罪。上帝裁定每个人都有罪的原因是人心形成的风气坏了,那就无人可赦。罪恶之风吹过的雨没有一滴是善良的。

“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善良的人,从没做过恶。他错了。知善却不支持善共同对抗恶也等于另一种恶。懦弱是一种平庸之恶,平庸之恶比暴虐之恶还可怕,没机会它助长了暴虐之恶,有机会它就成为帮凶,而且还是最彻底最凶残最兽性的帮凶,没有底线,因为他把底线放在了暴虐之处,他觉得跟自己没关,暴虐有多狠他就跟得多彻底——这种人千万不能惹。知善明恶,从善远恶,助善除恶,一个人开始做,就代表人人都开始做;跨出这一步就是无数步,恶在这一步之前后退,才能做到好人无辜。所以需要跨出第一步的人。这样的人少,就出现了英雄;这样的人多,就出现了和谐。社会现在怎么样,你要自己看……”

裘江没有想到,自己洋洋洒洒讲一大篇,可以整理成一篇论文了,陈芷汀只记住了两句。她做了自己的法官,自己的律师,审判自己,为自己辩护。当她终于从裘江的迷网中挣脱,回望情路,给裘江也写下评语:

做人有良心,行事无原则;情感有立场,欲望无道德。

农民知善恶,但长期缺乏教化让善恶如同戏本一样,是属于仰望的东西。活着最大,温饱次之,传宗接代再次之。道德良知有底线,但有了前三个必须,冲突之时自然须舍弃,没有必要坚守。本能更强大。

裘江更没想到的是,直到陈芷汀离开,他才意识到寻找一个可以聊天的对象比寻找一个绝色美女要难很多。茫茫人海,他再也没有遇到可以让他滔滔不绝讲一两个钟的谈话对象,可以让他在回答质疑中快速思考、搜罗信息寻找答案组织语言提升高度。陈芷汀不屈不挠的追问,被他打压却从不因为语言生气的执着和韧劲,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锤炼。

玉米在田野拔节,喀啦喀啦之声如骨节拉伸。裘江渐渐有了名气。回市区开展业务的脚步走得从容自信。

……陈芷汀人在心不在,神思恍惚,千头万绪如烟似雾。

两个警察捱得无聊至极,不是看她伤着腿还为学生瞎操心,早就启动摩托去别处巡逻了。正嘀咕着走人时,李红英终于带着几个学生出来了。吴主任殿后。生命时针又开始“嘀嗒嘀嗒”“快跑快跑快快跑”地向前冲了。

事后李红英说,里面黑嘛糊涂灯光扑朔迷离,啥都看不清。进门先交包,过一个什么查毒品的仪器,然后扫描人。连过两关才进到里面去,昏黄阴暗,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迪斯科震人心魄的嘭嘭声,耀眼的灯光明明灭灭摇摇晃晃,就是不肯好好地亮一会儿。

借着幽暗的灯光一间一间找,终于找到有学生的那一间。三个女生在唱歌喝酒,孙兢和李小美不在。还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男女,用不善的眼光瞄着她们。在学校威风四面的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招手让女生出来。看到级长和主任,三个女生吓一跳,悄悄跟了出来。在楼梯拐弯处,一个男人追了出来,一把扯住吴主任:“妈的做什么,敢带走老子的马子”。

“大哥这是我们主任。”一个女生赶紧上前挡住。

李红英举起处于开机状态的手机,男人看了看,110,松了手。一行五人赶紧下了楼梯。

“还有两个呢?”李红英边走边问。

“他们去开房了。”

“他们?还有人嘛?”

“还有四个人,是孙兢原来的同学。”

“他们开了两间房。”9班的女生笑嘻嘻地说。

“六个人开了两间房?”吴主任瞪大眼睛。

“是啊——这你就不懂了吧!双飞!!飞飞飞——”

9班女生明显喝多了,两指一搓,对着主任打个榧子,然后支起手臂像鸟人一样摆出飞翔的姿态。吴志敏没有理她。李红英一巴掌打掉她一个翅膀。

出来后三个女人长舒一口气,感谢警察帮忙。吴主任带着三个学生回学校,同时打电话给孙兢和李小美家长。这两个学生有问题,家长爱管不管,不敢找记者。

4班学生康季明看到校领导,吓得脸色苍白,看到陈老师,直接缩在另外两个女生后面。陈芷汀神思恍惚,摇摇欲坠,忽略了4班有一个学生就在现场的情况。看着学生跟着吴主任回学校后,浑身的骨头都想当场卸掉。

“明天又有一场好戏唱了。”李红英叹口气,叫陈芷汀上自己的车,送她回去。

“不是好戏,是大戏。”陈芷汀小声纠正。李红英一想,家长要是追究孩子为什么会出校园,出了校园有没有出事,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她就头痛得抓不住车把。

路上李红英告诉她,孙兢转过来的时候同时转过来的还有他老爸的经典语录:他娘的你老子我年轻时候就是个混蛋流氓,你小子是老子的平方,还不够,N次方!行,老子管你叫爹行不?叫爷爷!叫祖宗!!你他娘的给老子省省心行不?我他娘的生意都不做了天天陪你练,练成穷光蛋你他娘的就开心啦?我告诉你,情等着要饭去吧!老子一个子都不给你!

“这样的学生,学校竟然也敢收!肯定是一锤子把校长砸死了——”

李红英突然住了口。陈芷汀知道做中层的大忌:不能发表任何不满言论。难得级长对信任自己,牢骚发在她面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梁进发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等着老师的电话或者老师亲自过来跟他谈话。门外果真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这个声音只有他能听见,妈妈是听不见的,他光着脚轻轻走下床,脚不沾地来到门边,不等他扭动门锁,“吱咛”一声门自己打开了。他望向门外,黑暗的楼道有若隐若现的光,若隐若现的两个黑影。他看不出那是两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你们是来找我吗?想要杀死我吗?黑影似乎晃动了一下,那就是点头了吧。你们是谁?黑影似乎又晃动了一下,那就是笑了吧。

梁进发心里突然空荡荡的,好像心脏肺肝都失去了踪迹,胸腔里只有风干的骨骼和失血的皮肉。楼道里的风直吹进胸腔,空空空地响,响得他直想笑,又笑不出,像要放屁,而那股气在肠子里窜来窜去就是不肯挤出来,倒落得肚子委实不舒服。

嗝屁都不会。梁进发厌恶自己。还不如一个死人,死人不需要放屁。

又一个影子走上来,一步一步走,没有声音,却让他看着心安,终于可以死了。心驰神泰。是老师。是老师吗?梁进发突然睁开眼睛。

陈芷汀回到家,已经快两点了。裘江赤裸着胸膛呼呼大睡。陈芷汀看看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不管是谁,挣扎着找出医生开的病假条,拍照发给教务员,后面跟一句,麻烦把周一上午的课调到下午。也不管能否调成,谢谢都没写,一头栽进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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