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正好，空气清冽，凉风飒飒。张健正精神抖擞地把李小美妈妈请来。叫上陈芷汀，抽出李小美的作文本，恭恭敬敬递给家长。
陈芷汀变了脸色。学生作文而已，以文字定错误没有必要，就算写错了也是真情吐露。课堂上说，作文要写真话，抒真情，学生做到了你又上纲上线做成铁案，实在有点小题大做！这以后还怎么讲作文？
张健正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看地，看墙，看李小美妈妈精致过度的妆容，就是不看陈芷汀的眼色和脸色。陈芷汀将面部表情做到极致，也替代不了语言的力量，只好气哼哼地坐在旁边配合班主任的工作。
李小美妈妈看完作文，脸色没怎么变。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这话有点道理。小美妈妈放下本子跟张健正诉苦，说孩子多么地不听话她是如何教育的没有效果哎呀喂那辛苦啊三天三夜说不完……风姿绰约的脸上略带愁色，但不影响整体市容。陈芷汀看她好像要扑进张健正怀里进行真情告白一般，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走开一会又回来拿本子。不能留给张健正做为二次伤害的凭证。
张健正靠在椅子背上，跷着二郎腿，双臂紧抱，似乎在进行正当防卫。情况有点不妙。看到陈芷汀又进来，连忙起身拉她坐下继续交流。陈芷汀没什么好说的，当老师的怪癖上来了，心里有疑问不解决似乎就要结下了隐性的肿瘤，非除之而后快。
“那个什么是‘小些的水闸’啊？”
“哎呀陈老师你不知道，我家小美啊一来大姨妈就特别多……哪有女孩子这样说自己的？没办法，就这么一个人，没有什么心机的，单纯得不得了……”
小美妈妈面容不见一点愁色，挑动的眉毛艳光四射。陈芷汀听了几个词，脑袋开始嗡嗡响，眼见她嘴角的白沫扩大缩小，扩大缩小，一时有点发懵。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想像空间。她望向张健正。这种家长有什么好谈的？可见也是行走在变态的边缘。只有她这个死脑筋去较真！
这个张健正张痞子，心理扭曲？
读高中时她班上一个男生经常偷画女人，班主任批评之后也没见家长，学生中间传得不亦乐乎，高三一开学，大敌当前，全部鸟兽散。她没收的学生漫画书里也有不适宜青少年阅读的画面，收了之后自己就忘了，也没怎么着。写几句另类的作文就叫家长来，还拿出来公开谈话，至于嘛？现在的学生早熟，也不是他自己要熟的，舆论娱乐环境饮食言语衣着天天催着熟，若再有家庭教育的缺失，早熟那是必然，不惹事生非就行了，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陈芷汀有耳无心地听着张健正给家长讲道理，分析利害关系，心里却想着等家长走了非跟张健正过不去，好好揭发一下他的险恶用心。坚决不给他面子！坚决不做老好人！
突然听到最后一段话，想好的质问和批评闭眼工夫烟消云散。
“小美妈妈，我最后只讲一点，请您记好喽。”
张健正字正腔圆，俯身向前，与小美妈妈的距离终于突破了生疏和警惕，进入超亲密关系的新境界。陈芷汀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小心思认真听。
“您认为这不算什么就不算什么，但如果李小美行为不检点出了事，跟我没关系。请您听好喽，跟我没关系。我跟您谈过，提醒过您注意李小美与男生的行为，或者说，亲密接触。假如——我是说假如——任何事情，与我无关。我教育了，跟您也谈过了。好吧？请您在家校联系手册上签字。事由我已经写好了：由于该生在作文中出现'早恋’苗头，和超出初中生年龄阶段的思想意识，与家长多次交流恳谈，请家长务必做好学生的情感疏通及与异性交往的引导工作，正确对待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以防不测事件的发生。”
陈芷汀突然之间对张健正再次萌发了崇拜之情。
真是一头老狐狸啊！
彻头彻尾的老狐狸！
借学生作文把班上最可能出现的最大麻烦消弥于无形，将可能出现的最大漏洞堵得水泄不通。
小美妈妈脸上丰富的表情瞬间扯下了黑色的雨幕，“啪”的一声将签字笔拍在桌子上：
“张老师你要这样讲我女儿我可就不乐意了。小美是开朗了点，但也绝对不是你所说的那种生活放荡的女人。”
“我可没有这样讲，小美妈妈。生活放荡，我坚决不会使用这种词伤害学生。还有，女孩子。在我眼里是女孩子不是女人，请您也适当注意用词。至于什么时候您的女儿在您眼里变成了女人，与我无关。”
……
陈芷汀紧张地看着两个人进入斗智斗勇的阶段。
原来前面罗罗嗦嗦的客套话全是铺垫。张健正志在必得，要在李小美同学可能出现的意外中把自己先摘出来。李小美妈妈不愿意在管教女儿上费心，偷奸耍滑，肯定存了万一出事责任归老师的念头。断了她的退路，她才会为了避免自己处理麻烦的麻烦稍微用点心。
“我跟你谈了这么久用意何在你很清楚，防患于未然，你做妈的省心我当老师的也安全，你若觉得我多事那我就不管了，交给吴主任和毛校长，您跟她们谈好吧？这篇作文，毛副校长看了，未必能懂！要不，您去讲解一下？”
张健正抛出杀手锏，收起面前的“学生行为记录本”，做出“端茶送客”的表示。小美妈妈饶是不讲道理也不愿意老师不管自己孩子。多数家长都怕这着，一周五天半在学校，老师不管怎么办？自己天天来看着？怎么可能？交给主任和校长，这作文一公开当妈的脸往哪放？那是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消（硝）烟弥漫，战斗不断”……
陈芷汀也赶紧跟着张健正站起来。“哐当”一声，直接将坐的椅子带翻。
“哎呀陈老师，怎么不小心点，碰到没有？”
张健正快步绕过小美妈妈走到陈芷汀跟前，帮她扶起椅子，撩起裤角，看撞伤没有。张健正冰冷的手碰到陈芷汀的小腿，她一哆嗦，赶紧笑着挡回他的手说没有事，只是推翻了椅子。
看着一男一女在她面前你有心我有意地扶起椅子互相关心，小美妈妈脸上要下冰雹。唰唰唰签完字，狠狠丢下笔，用力拉开门，哐当再摔上，气哼哼地走了。
张健正面露得意之色收起联系手册，又嘿嘿一阵冷笑。
“陈老师，好在你只问了那个什么‘水闸’，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还想问什么‘黄瓜肠’呢。这家长什么都敢说，她孩子还有得好。不过可惜了你没问，你若是问了，让这家长也明白明白，我们老师天真纯洁的程度，她那孩子如此这般不是我们教的。”
大功告成，张健正又开始了无限级的贫嘴。
陈芷汀很想问一下他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不问又可惜了，心里一“格登”，把要出口的话收住了。看着张健正借作文收拾李小美家长后得意洋洋之态，脑海里冒出乐极生悲一词，感觉张健正触及皮毛没有触及灵魂。好像胳膊上生了痈，不上药消炎去毒素，只是提前用纱布包着，表明我预防了，有什么实际的用途呢？
有心提醒张健正，又担心自己以妇人之心妄揣少女之意，是不是也低级趣味了。
古人的一语成谶发展到现在演变成想都不能想啊。
被陈芷汀的妇人之意一揣测，张健正好事将近。
好事将近的还有裘江。
他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无意中发现蒋纹纹扔在房间角落的小票，上面显示她在药店买了试孕棒。还找到一个盒子，里面的药物可用于早期中止妊娠。也就是说，蒋纹纹没有骗他。只不过他的理解是去医院，而她采用了更简便的方式。虽然有点细节还不能完全对得上，但也许只是她想多要点他的痛惜罢了。
裘江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心生愧疚，呆坐了一会，突然起来清洁房间。在家里，打扫卫生一直是陈芷汀的事，他做得很生疏，但心情愉快。原计划打扫房间是要清除自己的印迹，现在变成自觉自愿的行动。能够不提防蒋纹纹，相信她的真心，这让他轻松且愉悦。偶尔脑海里也会冒出一两个软弱的小气泡：这会是一个计谋吗？
小票。药盒。
环视房间周围零乱的小垃圾，又觉得不可能。年轻姑娘都不太喜欢做家务，乱扔票据包装盒的情况比比皆是，哪里会在这里用什么心思。这也太处心积虑了。
但是以后怎么办？看看自己的战绩，裘江的内心又开始涌动哗哗啦啦的潮水。地拖得还算干净，他想赤着脚在上面走一走。餐台擦过了，杯子盘子都按陈芷汀的习惯摆好，电视机前的茶几也有意识地将一两本通俗读物、时装杂志摆整齐。在家里，陈芷汀会把《读者》、《译林》等杂志，散文集、历史小说等书籍放在茶几一角，方便自己随手取来看，也让真真养成随时都会拿起书来看的习惯。
突然发现这里更像自己的家，裘江内心的潮涌渐渐退去。沮丧地将那几本卷边的通俗读物扔进垃圾堆里。看看时间，蒋纹纹如果要过来，可能会在路上了。穿上外套，推着行李箱，裘江离开了他亲自打扫干净的房间。顺手扔了垃圾，包括那一张小票和一个药盒。这个举动让他后来想要查看小票的日期时，没有了第一手凭据。
裘江专门挑了个蒋纹纹不在的时间过来。他终于做了选择。如果要在家门口重新开展业务，就必须斩断婚外情，否则的话，情场得意，商场失利，他又会成为高振海嘴里的笑柄。已经灰溜溜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男人得有抉择的勇气和能力。他相信自己不会陷入小女人的温柔乡，忘记自己心中屹立不倒的目标。那还不能称之为梦想，只是人生路上的一个目标，如果连这个都不能实现，他就枉称男人了。
新选的事务所离家里有四条大街，再东拐西拐，遇到堵车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当初选地址时，内心也存有离家远一点的念头。怕不期而遇，怕陈芷汀和真真的突然来访。现在，就这样吧，四条大街的距离不是很远。虽然两个人的心里已经有了天涯相隔的雾障，只要不挑明，就是不存在。
裘江心里稳妥妥地觉得自己处理好了。他甚至估量着还要补偿蒋纹纹多少钱才合适。虽然她不是一个爱钱的姑娘，但毕竟相处一两年了，她又为自己……裘江不愿再想下去。给些钱让她以后衣无忧也是应该的。然后再为她，介绍一个新的去处？裘江很不坚决地想到蒋纹纹不久前搞定的两起案例。
回头再望望阳台，想到蒋纹纹回来看到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会激动，还是会伤心？想到那些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情节，裘江蓦然被自己打动了。他的鼻子酸溜溜地涌动着难分难舍的伤感……
纹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