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必须去死了吗

秋末的黄昏,风更凉了。操场边几棵大柳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枝条在风的推动下纠结缠绕,聚拢又散开,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有一种清凉悦耳的感觉。

提前半个小时进入初三年级教学楼的李红英出了一身汗。凉风拂面,有一种特别的爽快。行道树的嗦嗦声弱化了学生进班时的嘈杂,又添一种舒爽。这种舒爽在经过4班看到梁进发时变成了烦躁。烦躁就是没有办法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

梁进发妈妈又把儿子送来学校。进了校园就是签了生死状,生死都得学校负责,而且要一负到底,且没有负负得正的出路——家庭原因导致学生回到学校自杀也得学校负责任。

虽说只是上晚修,但这个孩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万一在学校出事,依然是“醉酒睡到了厕所——离死(屎)不远了”。

周日晚修是班主任值班,她巡了一圈没有看到陈芷汀,值班的是徐向前老师。陈芷汀说周六从小杨家里回来时摔了跤,受了伤,医生叮嘱不要到处走动。明天争取去上课。医生开了两天卧床。初三了,无须卧床养伤,上完课,没什么大事再回来休息。李红英赶紧说,没问题,你来上课就行。

教务处向主任随即打来电话,数学老师杨洋请了两天假,家里有事。已经安排老师代课,让她知道。

小杨怕夜长梦多,准备快点找到学校调走。李红英想她一定是老公那里出了事,工作再重要,家庭也不能不要,只好连连叹气。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不来上课,一个又倒下了。难道这一届中考要出问题?李红英赶紧摆脱这个不吉利的念头,后悔不该留下陈芷汀在杨洋家,若一路回来,安全有保障,怎么会摔跤!安慰自己说,陈老师不会有事,稍微歇一下肯定会顶上来;杨洋既使要走,也会把这一届带完,就她的性格,要走得光彩必然要考得漂亮。底气足了,准备找吴主任汇报情况,李桔板着瘦削的脸进来,走到张健正面前:

洋洋呢?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安排我看着她。

她是不是去省城了?准备调过去是吧?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安排她告诉我。

张健正态度不好,李桔却不在乎,又转身走到李红英面前。

级长,我也不干了!我走——“哇”地哭了起来。张健正吓一跳,转身看李桔时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怎么啦这是?平常我也没少挤兑姑奶奶您啊,怎么今天就哭天抹泪的?我我,我那——那个道歉行不?”

闲的忙的老师都停下来。李桔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这很少见。老师嘛,受了委屈都是悄悄躲开,自己化解掉,化解不掉就硬生生压住,委屈得里子都碎了,面子也得过得去,让人传扬了去就收不回了。所以,李桔能把年轻姑娘加人民教师的双重面子都不要,那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张健正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又不好去劝。虽然身份是老师,但在未婚姑娘面前,男人的身份就出现了,拍拍肩膀,擦个眼泪什么的,叫旁人看着不像样。李红英问也不答,冲张健正抬抬下巴颏,示意他看着,自己去找班长,班长指向一个满脸不在乎却神思不宁的男生。

“杨熙成,怎么回事?惹老师生气啦?”

杨熙成的妈妈是大专院校的副教授,平时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经常出现家校交流障碍。

“你们学校找我谈杨熙成的问题,为什么杨熙成不在?背着孩子讲他的坏话,这样不好吧?”

于是请问题学生——不对,是待进生。杨熙成进来站在李桔身侧。

“杨熙成是未成年人。既然是谈话,就拥有人人平等的权力。我们都坐着,让他站着,这平等吗?是不是变相体罚?”

杨熙成也不拖开椅子,直接挨着李桔坐下。转头看看与自己胳膊肘快碰到一起的学生,李桔老师哑巴了。

虽说是学生,杨熙成也是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了;虽说是老师,李桔毕竟还没有结婚。一点距离感都没有,这妈是怎么教的?还教授呢!李红英太认得她了。

杨熙成既然久经沙场,直面神色严峻的级长自然不在乎:“老师跟我妈通了个电话,就成那样了。哼,肯定是我妈那个破三八惹了老师。”

没原则地护儿子,得到儿子没原则地糟践。一报还一报,报报都不爽。自己教不好儿子,不说求助老师,还把窝囊气撒到老师头上,老师再教不好,以后的罪还她自己受。终于有点解气的感觉,又遗憾可能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

杨熙成妈妈看儿子考试成绩很差,心中恼火,特别是听儿子回来说,开家长会时年级前五十名的学生会获得上台领“学习成绩特等奖”的荣誉,而且有花送,送的花由年级统一买,送花的人将是学生的爸爸和妈妈。

“老师讲了,不光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妹妹都可以上去。送完花排在后面拍照,贴在学校光荣栏里,叫做‘一人获奖全家光荣’!”

“老师还说了,学习成绩好不光是老师教的好,家庭教育很重要。两个方面都做得好才有好成绩。这叫做‘一体化’什么的。哎呀总之,我成绩不好肯定你要负责任。什么大学教授!自己教英语我英语全班倒数!爸爸教数学,我数学只得中不溜。什么嘛你们,还没我们老师水平高呢!笑话人家水平差,发音不标准,我们班英语年级排第一。什么嘛你!”

教授妈妈气坏了,拿过儿子试卷细看,更是怒火中烧。好!你们“唯成绩论”,“家校一体化”,我说你们就是笑话!分数高则优,全家都优,我也让你们知道,就你们那点破水平,教初中都不够格。

中段考结束后又上了三周课,随即就是第二次月考,两天考完6科。一切都是常规动作,小风小浪不足挂齿。考完排名开家长会,目标锁定在“尖优生”和“奋进生”两个层次。年级发了通知,动员工作还没启动,一个家长得知两个层次都没自己的孩子,而且与第二层次排名最后的同学仅差0.5分,于是从试卷中找问题,将儿子和另一个同学的试卷拍下来放到了网上:老师水平不是一般滴差!正确答案改成错,“草菅分数”难道不是另一种误人子弟?!

言之有据,凛然一派正义。

这道题的批阅者是李桔。她的标准有两条,一是答案要对,二是书写要合乎规范。学生的答案是对的,但按英文书写来判断不符合,2分题只给了1分。为这事刚改完卷张健正就说了李桔。有学生来找,说对的扣了分,张健正看是大A写得跟小a一样高,先训诫学生不知大小写的区别,又转头批评李桔过于认真:

分又不是钱,能给就给呗。你是负责任严要求,学生回去跟家长说对的没有分,懂道理的理解老师的严要求,不懂道理的跟着孩子骂你。何必!

李桔觉得张健正是为自己没有严格要求学生认真书写找借口,坚持原则没有把扣的分补回去。吃饭喝酒算是兄弟姐妹,考试改卷必须是非分明。李桔当时还得到了陈芷汀的支持。语文科刘汉林改基础知识,把“敏捷”的“敏”字的“攵”旁写成“ノ”加个“又”的都没有给分,错误是“敏”字的“攵”旁的一横是出头的,而写成“又”字是横撇连写,不出头;有“口”的字划个“つ”代表,或者划个“O”都算错别字。“口”字应该是一竖,横折,横,三划。为这几点备课小组也争了好久,多数认为算了,小学不教不考,中学不考不教,考试也不看那一横出不出头,那个O有没折横,别太较真。陈芷汀支持了刘汉林老师,说起有一年中考,化学试卷特别简单,为拉开差距,水分子H2O中的2写得超过H中间的那一横,都不给分。平时不严格要求,碰到严格的评分标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一如既往统一标准为上策。

袁诤嫌烦:有啥好争的,谁改的谁说话算数,不争了。陈芷汀拿出这事支持桔子,让桔子得理不认错。

其实陈芷汀等一众人都理解错了。袁诤的意思是谁改谁说话算数。这次是刘汉林改,他说错就错,下次是岳晓明改,他说对就对。中考啥时要求书写规范会提前通知学校,没有通知就没做要求。千考百阅了,这都看不透。

试卷发下好几天才发生这种事,肯定是个别人又整什么妖蛾子。毛校长立刻查是谁发的,教授理直气壮,不干背后打黑枪的事。毛校长亲自联系之后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向教授先道歉,然后建议其删贴,随后打电话给李桔老师,进行了批评指正。

李桔满肚子委曲:大A写成侏儒版,与小a站在同一战壕,这是原则性问题,我错哪了?给他加1分把写对的学生顶下来就合理啦?!又不能顶撞领导,小脸憋得铁青,转头打过去质问教授大人,教授不干了,校长都向我道歉你算老几?!又把她连骂带损训一顿,转头打回校办,校办再转给毛校,毛校的火腾地烧到屋檐顶……

李红英觉得毛校长处理问题太简单太实成,不分析不调查即刻批评人,难道首先发难的都是把持真理的人嘛?那俗语“恶人先告状”怎么理解?再者了,你说好好好,一定批评指正,安顿完再语重心长地提醒李老师注意这种家长,要胸怀广,气度高,这种小事不跟她一般见识。年轻人感激死你。现在闹成什么样嘛!德育德育,缺德没素养的人作出来的事,还“育”不到他身上,倒给有德之人又套了一圈紧箍咒。想到可能涵盖了领导,立即刹车。担心下课学生看到老师哭有恶劣影响,下狠心让张健正带李桔出校园,到附近冷饮店略坐一会,等她不哭了再带回来,喝的冷饮要开发票,最差也要有收据,有得报就报,没得报她才自己贴。

“适当注意点。”

张健正明白李红英的话外音:我挣的钱也不多,为了中考可以贴一点,多了招不住。

张健正心情也不好,出门前受了老婆的气,见到女的就烦,但有机会出去放风把烦恼消一消还是很乐意,况且李桔不是漂亮女人,又多些男孩子气。轻松自在没压力,正好借机喝一杯。

“喝什么冷饮!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吃火锅去。”

“吃过晚饭了。”

“那又怎样?学生进班就开始不消停,损耗一半,又这么哭一气,损耗另一半。”

张健正小心地看看桔子红肿的眼睛,汪在两个大眼眶里,衬着发红的鼻尖,有点无名花朵淋雨后的娇憨。想着她有闲就跟在自己后面的晶晶亮着的双眼,顺便有点小心痛。

进了一家牛杂火锅店,让桔子点菜。桔子擦擦眼睛拿过菜单,牛心牛肚各点了一份,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菜名,问:“牛欢笑是什么?”旁边等着点菜的服务员瞪眼不说话。

“牛欢笑?”张健正看看菜单,看看点菜小姐,慢悠悠地说:“介于牛A和牛C中间的东西吧。”

“来一份吧?牛小姐牛大姑牛奶奶?你今天那个牛劲吃它个牛欢笑还不是蜻蜓点水!”

点菜的服务员捂着嘴“吃吃”地笑。

“噢,好吧。”李桔没有明白。

“牛A和牛C中间是什么东……”李桔愣了一愣,突然明白过来,抄起菜单打向张健正。

“你个混蛋老流氓你还耍我——呜——”李桔又哭了起来。

“行行行,咱不吃了好吧?”张健正不着急。随你哭,我只等吃喝。

“吃什么牛B呢,咱这里就你最牛B了,哥哪敢吃,上口都嚼不动。”

点菜的服务员笑得撑不住,抱着菜单蹲下来。

“那个‘欢笑’呢就给老牛留着,让它继续欢笑吧。咱们呢,加盘腰子补补肾吧。很久都没欢笑喽,肾亏啊——”

李桔哭了两下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岳晓明,说你很久都没欢笑了!”

“你说吧。只要你敢说我就告诉他我是很久没有跟老婆大人欢笑了,但我刚刚跟你出来亲自欢笑了一回——”

“闭嘴吧你个坏怂,尽欺负人。”李桔口里说着欺负人眉眼里存的全是湿淋淋的欢笑……

张伯明上完9班的课,从教室外面经过,看到李红英在3班坐着,很诧异,探头探脑地望进来,李红英出来问他是不是有事。

“不是老张的晚修嘛?怎么你在看?”

“我安排他出去办点事。”

“那——要不我帮他看?你一个级长那么多事,坐这多耽误。”

李红英听了心里一热,突然又一紧张:这个姓张的不是想搞什么名堂吧?

“李级长你相信我啦。我哪敢抢张老鬼的时间,他还不吃了我。我是想用课下的时间讲一道题,3班学生反映说没搞懂。延长十分钟下课,没问题吧?”

初一初二的学生八点开始上晚修,十点半结束,初三是七点半开始上晚修,十一点结束。因为担心最后一节课学生过于疲劳,课间延长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给了学生十五分钟的时间放松。张健正上第三节自习课时会顺过来10分钟时间,只给学生5分钟的时间上洗手间或取水喝。他只要求学生大声读背英语单词或者课文,坐着、站着、跳着都行,叫“疯狂十分钟”,学生愿意,领导也不反对。已经成为惯例。有同行想学样,没有张健正的控制力,怕学生真的发疯,下节课的纪律出问题;李桔也想学,但她班上有两个家长很有分量,略微出格的教学方式都不能接受,她不敢轻举妄动。这次让张伯明拿去不知合不合适。李红英想自己的确有许多事要处理,一咬牙,算了,给他吧。叫出英语课代表:不许把延长的10分钟被物理占用的事告诉张老师。学生看他们鬼鬼祟祟嘀咕好一会儿,就为10分钟的时间,不禁笑起来:

“我不说级长。如果张老师问我我就说跟往常一样。”

三个人都笑了。

李红英千叮万嘱让张伯明一定等到下课铃响才讲物理。安排好这点十分钟的要事赶紧去找梁进发。安排好梁进发,这一晚才算过去。

第三节晚修开始了,李红英巡了一圈,教室里都很正常,老师也都按时到岗,上课,辅导,改作业,或者发呆。教室里有摄像头,监控老师有没有上晚修看电视剧、聊天、玩手机等违规行为。其实学校的摄像头也不是天天都开着,只是少有老师费劲查看是开是关,顺势而为,耕好自己的二亩三分地比啥都管用。李红英松口气,找到梁进发,带他去办公室。

他妈妈不听电话,再打过去就关了机。李红英找到保安,告诉他们梁进发的模样,以后不许他进来。只要不进入我们学校,出什么事都与我们无关,但只要进来了,出了事他们得负责。保安说负不了责,上学进校门不查校卡,到哪认?李红英头又大了。叫来梁进发,让他自己回家,又怕出事,犹豫半晌决定开车再送他一回,恍惚有点小鬼沾身的感觉。把不正确的感觉抛开,决定福利一下自己,学校有事拐回来,没事提前回家,最近心里很燥,休息一下理理顺。打电话给值班行政韶光主任,让他帮忙重点巡视初三。

到了梁进发的家门口,敲门没人应。正奇怪时,梁进发妈妈回来了。看到李级长和儿子,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李红英感觉她的心是木头做的。看她好像哭过,脸色黑中带黄,几条水道道已经干了,头发乱蓬蓬的,形象很恐怖,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梁进发妈妈没有让他们进门,说等一会就把门关死了。李红英怕她想不开要做威胁自己的事,吓得两腿发抖。一会儿门就开了。李红英闻到房间里的空气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在剩饭剩菜发酵后的酸馊味中,好像混合着奇怪的血腥味,更加害怕,站在门口,看到房间里的地湿淋淋的,刚刚拖过的印子还在。深红浅红黑紫。难道刚刚发生过……凶……杀……案!

“梁太太……您知道……梁进发已经办了转学手续,不能再去学校了。”

梁进发妈妈直直地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我们学校不能再去了。”

梁进发妈妈点点头。李红英放松僵硬的后背,悄悄松口气。

“那个——那个校卡,不能再戴了。您看是不是取下来给我?”

梁进发妈妈低下头,取下儿子胸前别的校卡递过去,关了门。李红英略略有点心中不忍,把凶杀案的恐慌冲淡了,连出几口长气,慢慢下楼。一步一步下去时,感到似乎开始老了。就在前些日子,还觉得自己正当壮年,豪情满怀地想要这届中考再创辉煌,怎么突然泄了气,觉得老之将至?她走出阴暗的楼道,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不会有事的。会有什么事呢?我们又没做错。还有三十分钟才下课,还是回去稳妥。李红英鼓起斗志,开车转向回学校的路。

梁进发看到妈妈哭过了。妈妈那么强壮,城管都要怕她三分,怎么会哭呢?今天她不是去接爸爸了嘛?为什么哭着回来?看到爸爸的东西放在沙发上,证明爸爸已经回来,为什么家里没人?他们是不是为我转学的事吵架了?爸爸知道我破坏级长的车子嘛?如果知道一定很生气。

梁进发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着。妈妈端过剩饭给他,让他再吃点,就去了小阳台洗东西。西红柿鸡蛋汤面已经冷了,面条结成一大坨。妈妈向来不给他吃冷饭,可能是爸爸吃剩的,妈妈忘记热了。想到爸爸回来了,他还是很高兴。好久没有跟人讲话,牙齿在嘴里都要松动了。可以跟爸爸说话的期待让他想哭。他忍住委曲的心情和不饿的感觉,将冷饭强咽下去,下去的面顶在嗓子眼处,一弯腰就会倒出来,于是梁进发挺直腰板收拾碗筷放进厨房,看到小阳台正在用力洗衣服的妈妈。

妈妈在哭。她一边用力洗衣服,一边用粗糙的大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梁进发吓得一动不敢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在他和爸爸的心中母老虎一般强悍的妈妈在哭?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才想到自己做为一个男子汉应该去安慰妈妈,告诉她自己去哪里读书都没有问题,自己一定会更加努力,决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突然之间,妈妈停止了洗衣服。梁进发以为她要进来,紧张得想要退回到吃饭的地方,不等他挪动脚步,阳台上传来更加奇怪的声音——

妈妈在号啕。她停止洗衣,双手捂着脸,像小女生一样呜呜哭着,声音却干涩粗哑……她蹲下去,直嚎起来,甚至用手拍打地面,用头在墙上撞击。

梁进发的妈妈无法原谅自己。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蠢。家里不是穷到救男人的钱都没有。她手中死死攥着一张三万块钱的存单。那是他们夫妻俩起早贪黑苦扒苦挨挣的血汗钱。当存款的数目达到三万的时候,夫妻俩抱着头悄悄哭了。他们是临时户口,却下定决心要让儿子在这个城市读高中,只要他能考到自主招生的分数线,就可以凭借“赞助费”进入市区几所公办高中读书。“赞助费”明码标价三万元。她曾经和孩子他爸反复念叨过一个叫《长江一号》的电影,那个爸爸就是他们学习的好榜样。和那个摔死又复活的爸爸比起来,他们幸福多了,而且他们不会智商那么低,把孩子送到那么贵的贵族学校去,贵族学校也救不了贱命。改变命运要靠知识。去好的学校读书才是正理,不是去贵的学校。关键时刻男人出了事,如果动用了这三万块钱而不能及时补足,儿子就将面临人生的下坡路。她要死死守住这三万块钱,守住儿子的未来。

长江大堤可以毁,淹的是别人;三万块钱不能少,那是全家的未来!

可她到底怎么啦,竟然问老师要钱;要钱也就算了,还去敲诈;敲诈也就算了,还要拉上弟弟。

弟弟被爹妈惯成了混蛋,然后自己被活活气死。妈妈死前挣扎着等她回来,拉着她冰冷的手说,能帮帮一下,毕竟亲弟弟呢,不能帮,不能帮……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说出让他听天由命的话来。弟弟把祖屋卖掉,拿着征地款到城里,以为自己就是大款了,不到三年就把全部家底挥霍一空。将近一百万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村里多少人就靠这些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母亲直到去世才让她知道弟弟祸害了多少钱。她这个亲女儿、亲姐姐,从被迫离开家到成家生崽,手里的现金没有超过三千,存折最多的一次刚满三万元。把钱祸害完了弟弟就坐了牢,出来又时不时地骚扰她,好在她没钱,骚扰不到什么。她竟然找他去敲诈律师!人要有多蠢才能蠢死呢?

她哭。她哭。哭能解决问题嘛?

因为从老师那没有要到钱,刚刚筹到的钱又被弟弟敲诈走,医院给孩子他爸停了药,等她去工地大吵大闹又搞到钱的时候,第二个脚趾也保不住了,小腿感染,若不及时控制才是真的麻烦了。有钱治,没钱拖,终于磨到工头出现,将一部分医药费结清,自己动用了孩子读高中的钱把男人接回来,敲诈老师的事又败露……还有敲诈律师呢!还被录了音!!

怎么办呀怎么办?为什么我们老实人没有出路?为什么呀?我们天生命贱嘛……

恐慌到极点的梁进发掉了手中的碗筷。“当啷”的声响也没有惊动妈妈。

梁进发也哭起来。他呼噜呼噜地呜咽着捡起破碎的碗碴,丢到垃圾桶里,弯腰时将刚刚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呕出来几大口,正好吐进垃圾桶里,呸了几口,回房扑倒在床上,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嗓子眼处像堵了一堆乱糟糟的猪毛。

我不要去别的学校。我考得这么差,没有学校会要我……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夜终于静下来。梁进发巡视自己的房间,找到一个支点。他站在椅子上,小心地取下墙上的挂钟。挂钟背后有一颗大钉子。用手摇一摇,很满意。

梁进发找出跳绳,打个结,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一套,取下来。站在椅子上,把一头挂在大钉子上,另一头套在脖子上。他仔细听听,好像妈妈进来了,悄悄走到他的门边,在听动静。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站在椅子上让他觉得有点头晕。他感到自己站不稳想要下来时,听到妈妈浊重地出口气,走了。他也松口气,又觉得有点遗憾:妈妈为什么没有敲门问一下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不想一下,那么晚了儿子房间怎么会有响声呢?他一定会让她知道:她的儿子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哈!看她的表情,一定会吓一跳!想到这点,梁进发突然很想笑。他忍住笑又等了一会,可能只有几秒,可能有很久了。梁进发突然明白刚才门外没有人,没有叹息声,什么都没有。开始行动吧。

为了不让对面楼上的人看到自己上吊的样子,他踩到椅子上拉窗帘。窗外秋风正紧。他还记得书上写过“一阵秋风一阵凉”,老师让他们在生活中认真体会。这会儿,他不在秋风里,却感到了秋风的阵阵凉意。那些写书的人写得真对啊。他突然十分留恋书本,上面有好多知识他都不能领会,可是现在——他看向窗外,哗啦啦的叶子随风飞舞,冷清又热闹。落了一半叶子的树,似乎比夏日里还要美。夏天的叶子太浓密,反而看不到树干的美,现在,叶子少了,大树的筋脉露了出来,在灯光下呈现出参差错落刚柔相济的线条。

梁进发突然明白了古代的人为什么喜欢画秋天和冬天的树了,就算画的是夏天的树,也和夏天的树不太一样。那些美术书上古代山水画的意境,他突然领悟了一些。呆呆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好像开了一个窍。物理老师经常笑着说他“通了物理窍没?没通?唉,这一窍难通啊——”同学们就一起哄笑起来。他有时也跟着笑,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会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学习上真的是一窍不通。老师说“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甜”,他天天勤奋夜夜勤奋,读着不知所以的书,写着不明奥妙的作业,却总是排在最后几名。

现在,他感到自己开窍了。细看那些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的落叶,离开了大树后,好像跟风合谋,组成了新的生命,在大街上起舞。梁进发突然触动了木头一般没感觉的心,拉出了细长的丝线。“心思”应该叫“心丝”嘛。他拉出了长长的丝线,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也像叶子一样成为新的生命,活活泼泼地起舞在另一个世界。这透明隐约的“心丝”让他呆住了,哆嗦了几下,他不想死了。他要给老师打个电话。

……取暖回忆回忆无效

有阳光还感觉凉

我站在分隔岛上

没有方向不想回家

你太善良你太美丽

我讨厌这样想你的自己

不屑此刻的我太感性

与脆弱为邻

没有魂魄化体温成冰

……

没有人听。只有他听不懂的歌声在回响。

……我讨厌这样想你的自己

不屑此刻的我太感性

与脆弱为邻

没有魂魄化体温成冰

……

还是没有人听。他好像听懂了几个词,几句话。妈妈好像死在小阳台里了,没有一点动静。没希望了。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哀哀哭泣,像垂死老牛的嗡鸣。是垂死的呻吟。

必须去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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