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老师发了一通火骂了梁进发，心里的气撒了出去，感觉好受多了。
知道李红英和陈芷汀都会对她有意见，学生不知道老师怎样比成绩，骂到石头开花他也不懂错在哪里，但她也知道那些意见只会埋在她们自己的心里，撑破天委婉一下让你自己体会，她的体会就是不说就当不存在。现如今的学生不都这样嘛，只要批评没点到他名就与他无关，盯着他看也面不改色双眼无神专注于桌面，点到他名，哪怕前两秒还在讲话做小动作，只要有一秒钟停了，你的批评就是冤枉污蔑加报复，跟你委曲到死，宁死不屈服，跳楼不认账。李红英不知带了多少个家长去看视频，证明老师没有冤枉他，的确在上自习时下座位乱走动，的确考试作弊了，的确拿了同学东西翻了钱包……证明从来没有失败过，但仍然当不住滚滚长江东逝水冤枉孩子可不行的家长群体。
教学相长嘛，我也向当代学生学几招。
她很得意。当然她也很佩服陈芷汀之类的老师，但不打算学样，还时不时地滋生出看笑话心态。傻得不透气没有好果子吃。过去老人常说恶有恶报善结善缘，就她看来，恶俘虏得都是好评，善收获得都是委曲。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个诗人写了首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她读大学时同学改成了“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她感到改得真对。在学生会遇到一个学长，根正苗红智商高，每当要捞名誉捞好处时，总要摆出一付公而忘私的诚恳模样，并且一定要让你相信他的诚恳，如果你不相信他就一直诚恳下去，诚恳到你真诚地相信了他的诚恳，诚恳地恳求他行大义于天下，这事才算完。然后在下一次，下下一次，你要继续用你以前诚恳过的诚恳继续诚恳下去。杨洋被他追过，本来觉得跟他是一气的人，后来实在看不下他对别人诚恳的嘴脸，借他预备劈腿的当儿干脆分了手，然后才遇到现在的老公。据说其人已经从政，且政绩颇丰。杨洋没觉得自己会需要这种人，一直没有联系。前男友以为杨洋是因为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而分手——难道你是真诚的人嘛？切!其实杨洋是因为看他演真诚太累而拜拜。
杨洋的原则简单：我不是好人就不演好人，不糟蹋“好人”这个词，也是我的善意。虽然不良，也不算坏。
类似贾晴这种人，敢惹她嘛？“我非善类”写在脸上，连根手指头都不敢朝她翘一下！
搬起石头砸别人的脚。
谁爱立贞节牌坊谁立去，让我做足了贞妇烈女踩火炭断手臂才能得一张良家妇女的奖状，古得拜拜吧！
小杨想到李红英掏心挖肝的诚恳，没有恼也没有笑。把无私奉献给国家和人民我也支持，因为我也是人民中的一分母，争取成为一分子，承受你们的奉献，自己就不献啦。
张健正有几天在办公室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做事可别太过了噢，给大家一条生路。她扮出天真妩媚很可爱的样子：什么意思啊，健哥？谁啊？怎么啦？整得那个老狐狸又气又急又开心。想批评她？门都没有。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从老祖宗起就错了。如果是一锅好汤，一锅要给大家当饭吃的汤，就不应该有老鼠屎混进去。有老鼠屎混进去，就证明这锅汤没人看管，而且没有放对地方。既然做给大家喝的汤，自然要有人看着，要把老鼠早早赶走，且要放在老鼠够不着的地方。有谁听说过妈妈煮给孩子喝的汤会混进老鼠屎？不会！妈妈细心煮好，小心盖好，等着孩子回来喝，哪里会给小老鼠尝了鲜？带翅膀的苍蝇蚊子都别想。能混进老鼠屎，这锅汤早就废了，指不定多少个老鼠在里面漱过口洗过澡呢。还喝？早就臭了。怪小老鼠？算了吧，还是怪煮汤的大厨、请客的主人吧。既然你们主人家不上心，这汤大伙儿也都不喝了，干脆就便宜小老鼠：包圆！一锅全端走。
自觉自愿要当小老鼠的杨洋喜洋洋地笑上眉梢。
想到以后自己长期做下去，留下好口碑，学生越来越多，说不定一个月挣双份工资，语文课讲什么明暗两条钱，我这就是。她又想到张健正经常念的经：勤勤恳恳教书匠，两袖清风，一身骂名；风风火火淘金客，九天揽月，八面玲珑。得到了岳晓明的高度评价。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笑逐颜开。靠男人挣大钱能够穿金戴银的女人大多没多久就得让位，小三小四还能放过这样的烫手金山芋？没有小三小四找上门，男人也闲不住，一双桃花眼还不天天在风花雪月的场合巡逻，情等着被甩吧。还是自己挣钱最靠谱。
盖丽丽，你有车，靠得是老公，算不上巾帼英雄。我买车，保证每一颗螺丝钉都是自己挣的。杨洋去看车了，顺顺当当开回一辆雪佛莱，比比盖丽丽的POLO，笑容灿烂了更多。
几年之后，杨洋又碰到李桔。李桔老师正向“陈芷汀第二”靠近。她微显憔悴的神情中蕴含着一种自信和清高，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韵让人一见就感觉她是老师。更加时髦的洋洋觉得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仅是桔子的气质显出一种清雅睿智引起，还因为桔子的相貌似乎更让人感觉顺眼耐看了。李桔瘦小单薄，皮肤微黑，经过日月的洗礼，走路不再急急忙忙脑袋向前冲了，蹬上半高跟鞋的她显出苗条从容的韵味，微黑的皮肤擦了薄粉，看着光润又健康；短而粗的眉毛修剪出带点小刀锋的形状，衬着她微凸的大眼睛，添了一丝英气；脸上略显浓重的汗毛脱掉了，微微歪斜和外凸的牙齿做了矫形，硬而毛糙的头发以前总是紧紧束在脑后，现在拉直挂在耳边，衬得瘦脸线条分明，七分男孩气三分女人味；讲话不再快火铁锅炒豆子一般丁丁咚咚，修炼成温和清雅的中性口音。
李桔的人生从此刻就看到了结束。
但她依然保持女教师不变的话题：学生、课堂、教学、成绩，现状堪忧，未来可期。她依然拥有那种恬淡的快乐和琐碎的烦恼。她的快乐杨洋不稀罕，可她的烦恼如此渺小，渺小得像田野中一阵未曾预料的风雨，像初春时过于茂盛的野草芽尖。这种烦恼从出现到消失都可以忽略不计，却对小杨形成了不大不小的刺激。杨洋要反击，要掩饰对她的羡慕并将微妙的情形转化过来。她要用浩荡如江水般的物欲横流让李桔羡慕，不是那种能够掩饰的微妙羡慕，而是“广而告之”不可遏止的羡慕。杨洋告诉李桔老师，自己已从民办学校离职，现在一家企业办的教育机构任高级主管兼专职教师，目前已经买了豪车换了大房，孩子一等上初中就送出国。她用居高临下的口吻问李桔，你们是不是还不能开展地下课堂？在休息日给学生补课也不行？李桔淡定地说，个人不补课不办班，学校办补习班，给尖优生免费补课，老师收培优课时费。这个回答不出意料，杨洋将准备好的满面春风洋溢出来：
“那就好啦，我很担心政策有变化，万一政策又允许老师课余时间给学生补课，对我们的冲击可不小。谢谢你们无私的奉献，也谢谢教育部长。很可惜啊，不能当面对他致以谢意。”
杨洋抬起左手腕，很专注地看了一下时间，停顿的几秒钟足以让李桔将目光转移到手腕上光灿灿的名表、中指上光闪闪的钻戒上，然后慢慢垂下手，轻轻抚摸右手腕上挂着的手提包。那也是名牌。她发自内心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再联系吧。”
“好啊！回去看看我们吧，正点哥很想你呢！”
杨洋点头微笑。坐进车里的刹那间，她收敛了所有的笑容。她不会回学校去见那帮老同事了。“衣锦还乡”是中国民间衡量个人成功最华丽的一场考试，学校虽然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却并没有用他们所学的知识将这一领域的悲喜剧情超越民间，小知识分子，或者以读书谋生的人同种田人结成同盟，也依然用外在包装衡量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如果你依然两袖清风，你得到的将是语言问候和背后的叹惋，如果你能够衣轻裘驾豪车，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和赞美，一言一行将演变成新的剧情，你的故事将得到普遍的关注，在经过多人编辑后以不同版本流传于民间。不俗的气质和优雅的仪态必须有雄厚的资本做靠山才能风度翩翩，飘逸超群，否则的话，总会有看不顺眼的同道中人不论大小地将石块兜头丢过来，就打你个自以为帅，就踩你个恃才傲物，穷酸样没斤两别显摆得卓然不群。读大学时她们宿舍一个农村来的女学生，模样不错，就因为有几个男生关注了她，被身家不菲的女生将开水兜头泼下去，最后以误伤处理，赔了点钱，女生休学一年，躲开这一茬的酷姐。对比无数个先人和今人，杨洋可以回去，但杨洋又不能回去。她可以戴名表晒钻戒衣轻裘驾豪车，可是因为她站过讲台，教育过学生，也承受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已经浸到血液里的思想品德教育，虽然她从不认同也从不遵守，但她知道那个准则的存在。只要在心里栽种过就会形成障碍。这是心理上的障碍，她没有勇气跨越。既然她跨越不了，就会形成伤害。伤害的不是形象，伤害的是她的内心世界。她用金钱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如此高贵美丽，加上她曾经有过的教师的优雅、敏捷和不怒自威的气质。她不一样了。她已脱胎换骨。所以她更不能容忍依然做着教书匠的同事将她的经历扒出来晾晒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高贵美丽的外衣扒下来曝光于市井小巷之间；她的“衣锦还乡”可能就此演变成反面教材。
学生家长踹破了她的家庭之门，与老公的官司输得一败涂地，因为要麻烦前男友办事而鸳梦重温了一两次，就将好事已近的佳偶冲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倾心投入的孝心变形为父母亲弟的“提款机”，不择手段为女儿挣钱却连一声“妈妈”都得不到……算了，不想了。
学生越来越蠢这也叫“烦恼”，关你屁事啊？
干女儿咳嗽不好，这也叫“烦恼”？我连亲女儿的面都见不到——想到这里杨洋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情人节有学生给自己送花，过生日有学生给自己祝福，这算什么幸福！有一个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生活，但能时常看见他——李桔甜蜜地笑了。她什么都不求，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只要能见，宁可不守。她喜欢的是谁？杨洋觉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但是李桔眼睛汪着的晶莹让她冷静下来。关我什么事？这也值得？如果是我，我会因此感到幸福和快乐嘛？
我没有那样的他，也没有那样的爱，无欲无求地爱着一个人，纯粹如水晶一般的……杨洋中止了自己的念头。只跟李桔聊了一会天，怎么就被她带傻了？
拽回来的思绪停在眼前的红灯处。禁止通行。踩下刹车，又打开了恍惚的闸门……
她想起有一次岳晓明的班上搞一个活动，“你今天幸福了吗？”学生来采访班主任岳晓明，问“岳老师你说说什么是幸福”，岳晓明慢吞吞地说，“烦恼很小就是幸福”，学生不明白，又问，“那老师你今天幸福了吗？”岳晓明微微一笑说，“你们今天不让老师烦恼老师就幸福了”，学生笑嘻嘻地下保证，“今天一定不扣分”，然后你推我搡地跑了。杨洋当时听着就觉得这个语文佬玩什么玄虚，烦恼很小就是幸福嘛？胡扯八道！幸福应该是没有烦恼！没有烦恼怎么做到？有钱就可以做到，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终于她有很多很多钱了，她发现这个“很多”竟然没有止境；没有止境也就算了，竟然还能引来没有止境的烦恼，而且个个都是大烦恼。
刚工作时给父母五百，他们说给那么多干什么？自己留下用吧；然后给两千他们说女儿真能干要照顾弟弟呀；再然后呢？弟弟订婚，给了五万，母亲撇撇嘴说，弟弟结婚是我们全家的面子，你一定不能心痛钱，该花就花，全村人都看着呢；弟弟要买大房子给到她要吐血，弟弟竟然撇撇嘴说，老姐你真小气，存那么多钱干什么？是不是想包小白脸？她打离婚官司，为要女儿几欲疯狂，想把女儿藏到乡下，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丫头片子不值得，一定要多抢两套房，给你弟弟分一套……
她挣的钱要让那些当老师的同事张大嘴巴合不上，可是，她想要的幸福呢？然而，让她继续过朝七晚十的生活，让她继续为零点几分搏命，为几百块钱焦心，她坚决不会干。路都是自己选的，也都是自己走的。虽然这条路上烦恼不少，麻烦很大，她也宁死不舍。守着九亩田是农民的快乐，杀虫除草怕霜冻也是农民的烦恼；纵横三万里是帝王的快乐，防阴谋破诡计抵御外侵也是帝王的烦恼。她做不了帝王，也绝对不要农民的快乐。她要她想要的生活。品质、舒适、豪华，即便陪伴者是决裂、孤独、冷漠，她也绝不回头。
这就是我，杨洋。
回去看看？这些人，不值得回去一看。她缓缓启动车，离开了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和曾经相处的经历……
准备好周末补课资料的小杨开始改作业，改完后抽出问题作业等下课，抽空上一会网，淘了两件衣服。李红英通知第8节课开年级会，她心里一阵烦躁。开开开开，一个星期开了三四次会，还叫不叫人干活！南城中学的朋友说，民办中学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补课，二是会少学习少。她想不羡慕都掩饰不了的冲口而出的抱怨。原本打算叫作业有问题的学生过来讲讲练习，心里一烦扔到一边，直接发。打开影视网，花痴一下美少年，小猪吴尊汪东城，个个都超帅，选一个电视剧看看。
开会时杨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算来算去略感愉悦，没有听清李红英吴志敏在讲什么。看着两个中年妇女神情严肃也不好喜形于色，略感无聊地东张西望。
盖丽丽看她望过去挑挑眉毛，似乎有话要说，一散会拍拍杨洋的肩，引到人少的地方。
“你可真心大，这样批评你也不在乎。”
“批评我什么？”
“你真没听出来？那就算了，何必找不开心。我只问你，还在补课吗？”
“这个——要看对谁。”杨洋仰起骄傲的头。
“去一边那个对谁。这样，我有学生想补数学，可否借您宝地？”
“当然，借路要收——”
“过桥费！”两个年轻女人一起笑起来。
“没问题。我有学生要补英语，直接送到您的麾下。”
杨洋与盖丽丽一直在追赶时尚方面暗地里较量，但经济利益压倒一切，面对共同的目标，两个人立刻把手言欢，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李桔找盖丽丽问教学进度和单元考试的时间，听到她们的谈话，悄悄问张健正知道她们的交易嘛，张健正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李桔担心自己的非议会起到启发的作用，又悄悄走了。现实生活中很多违规违法的现象都是在批评打击中学来的。
开心的小杨刚刚回到办公室就被一位退休老师闲串门打击了一下。四校联考，下周要开联考会，他的女儿今年带初三，授命他来打听一下东正中学改卷时有没有放水。若是放水就还好，若是平常心态改卷，女儿后面的日子怕不好过。
“放什么水？那么简单的题，我们换了一道难的。听说语文换了作文，因为是他们刚刚写过的。”
“天爷！那俺丫头没有好日子过了。你们也是，考那么好干嘛，也没有家长给你们发奖金。”
“你这讲得是人话嘛！当初你没退休时，争优创先，差一分急得要跳墙，刚一退休境界就跟着太阳下山啦！”
“我这不是为女儿着急嘛。她哪里干得过你们这群豺狼虎豹。”
听到的都笑了。
“当了老师，干的是体力活，讲的是救国策，拿的是喝茶钱，拼的是殉职命。你要先给女儿定好位，理想境界树立起来，干出成绩调过来，也当一回豺狼虎豹，让您自豪一回。”
“算了吧，我只求她平平安安，平平淡淡。”
“欲安何曾安，欲淡都是难。既然要做老师，就到最好的学校做最好的老师。”
“东正算最好的学校吗？东正的老师都一定是最好的嘛？未必。我听说啊——”
张健正过来凑热闹，退休老师跟他贫几句，渐渐拐弯到太极八卦。小杨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很不祥的故事，心惊胆战地回去了。
南城中学的一个家长喝酒时跟朋友吹牛，说把给孩子补课的东正中学的老师睡了，没有说姓甚名啥。
“我老婆的一个朋友在场，回来告诉了她，她又转告给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们东正中学哪有老师给南城的孩子补课……”
这说的莫不是我？小杨继续保持对八卦新闻很感兴趣的模样，掩饰住内心的紧张，收拾东西提前下班。一路上精神恍惚，差点撞到公交车上，本来应该由她大骂司机一场，局势反转过来她都没还上口，倒是过路人看着清秀时尚女被膘悍狂躁男骂得还不了口，看不下去，打电话报了警，司机才算高抬贵脚，上车走了。
杨洋缓过劲来，终于安全到家，回到家里继续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