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故事与事故的选择

回到家里的裘江心情愉悦。放下行李箱,感受着家中熟悉又陈旧的味道,想像着把家里也打扫一遍的情景,干净整洁的客厅和厨房会带给陈芷汀意外的惊喜。他甚至想着下楼去买一束花,最好是混色小雏菊,或者陈芷汀喜爱的粉红玫瑰,拥挤在满天星里,散发直达丹田的浓香。他决定打开电视稍做歇息再行动,习惯性动作让他歪在沙发里,频繁切换电视频道,希望找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节目后,看完就下去买花买菜买水果,说不定在回家的路上就可以遇到下班的陈芷汀。

冷暴力已经伤害她太久,他希望今天晚上一次性翻篇,再回到年轻时肱股交依,心无挂碍的亲匿。

回顾甜蜜的过往让他有些许冲动,他想去翻翻影集,巩固一下自己的记忆。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左右。陈芷汀是不会提前下班的,既使打电话叫她回来,可能性也不大。想到她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自己有点像玩劣捣蛋不学习的坏学生。他又想像着“坏学生”与好老师之间的爱情故事,呵呵笑起来。

终于下定决心摆脱自己制造的麻烦,他不禁再次对自己生出些许的骄傲。这样的际遇像陈芷汀一样的老师恐怕难以遇到吧?他们的生活太单调!他又因此生出些许骄傲。可是,自己做了那么多,并没有什么观众,而自己现在——他环顾四周,想到“独守空房”一词,淡淡的寂寞涌上心头。

平淡的生活像一杯白开水,怎么能够品得出甘甜呢?

要是往常,他不是正在喝酒,就是走在去喝酒的路上;不是正在办案,就是走在去办案的路上;不是正在约会,就是走在去约会的路上……最后他沮丧地放下遥控器。实在没有能够吸引他的节目,这让他的等待更是无聊。

熟悉的空间缺乏新奇的感觉,在亲切之后,就是司空见惯的倦慵和乏味了。三室两厅的空间经过十多年的经营,累积着很多看着很重要,其实又没有多大作用的杂物。丢了可惜,或许会用到,不丢又占用有限的空间。一家三口,只比二人世界多出一人,却似乎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小家庭变得厚重,厚重生出安稳,也出生出滞重。

一个天天想着向上飞的男人,会渴望着甩脱滞重,恢复单身曾经拥有的轻盈——他已忘掉单身时的孤寂凄慌,忘记了对伴侣和儿女的渴望。

已经拥有的三口之家和那些厚重的物件融为一体,甩脱这些累赘的时候,也会有砍掉脚后跟的痛疼。血肉相连。连接的不仅是血缘亲情,似乎一家三口的生活空间里形成了许多眼睛看不见的物质,它们悄无声息地生长在骨肉血液里,摆脱家庭的羁绊时,这些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东西离开肌体时像穿肠过肚的辐射,让肌体经历无形的伤害,直到呈现无言的痛楚。

然而现在,裘江还没有这种感觉。他在可以两全其美的思考中寻找取消撤回决定的理由。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处理恰当,应该可以的。

不谈分手就擅自离开,是不是有点……无情无义?

至于什么防患于未燃,就是自己吓自己吧?有没必要呢?

裘江用脑子里还剩下一点的哲学思想武装目前有点空洞混乱的大脑。

“如果我们更多地考虑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利,那对我们反而有好处。”

好像是叔本华说的。裘江确确实实在考虑,而且考虑了很多次。如果不是陈芷汀忙碌的工作和沉静的性格,家里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陈旧的武器开不出绚丽的火花。傍晚来临之前,的确没有什么精彩的节目。他有点失望地关掉电视,回书房打开电脑。

稍微看一下有没有重要的事,再出去吧。

几乎同时,QQ上的小头像像关了禁闭的孩子一样,跳着脚冲出来。唧唧唧唧的声音呼唤着他那颗按捺不住寂寞的心情。

手指不听使唤地去点开那个预谋破坏他浪漫计划的小企鹅。

大脑里似乎有个声音叫他停止。下去买花。买菜。买水果。可是手指由神经系统操作,神经系统受惯性指挥,大脑懒得与自己的神经做斗争。

看看就行。

看!原来是蒋纹纹在呼唤他。

裘江全身的细胞立刻躁动起来。点开后可能看到什么?痛哭?斥骂?连哭带骂?抹脖子上吊?……种种可能出现的画面让心狂跳起来。裘江才感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哪一个分手会这么简单?收拾衣物走人就OK了?

想到蒋纹纹可能实施的疯狂报复,裘江在燥热之后冒出一身冷汗,预估着可能出现的狂风暴雨。

“各项资料已经准备好了。发给您审核。”

“租房信息已经确认,目前在装修上还存在问题,是否要换一家?”

“律所广告宣传设计还须您最后确认。”

……

还没回去?裘江在心理活动中小心规避了“家”字。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家外之家了。在没有任何外力逼迫的情况下,他已经自觉自愿地远离了激情与香艳的组合空间。这个过程让裘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好像在歌舞升平的季节与朋友驰骋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朋友们都在狩猎,而他独自默默擦枪,准备上战场杀敌。

他们在狩猎烧烤,我想着保家卫国。

巨大的反差引起疑虑,产生的不自信像无聊的空气一样真实,空气中夹杂着没事找事、多此一举、神经过敏等词汇。

是啊。老婆生气的是有人——也就是蒋纹纹,在商场恐吓她,并没有在男女关系上怀疑过他,也没有因此大吵大闹。

就算徐珊怀疑他,也不能代替陈芷汀,信不信还是看她自己。何况涂亮也不是什么好鸟,徐珊早晚得忙着灭自家后院的大火。别看她跳着脚在闺蜜家里闹腾,早晚有她自个儿哭的时候。不用理她……

那么,还担心什么?高振海?跟他有什么关系?

救江突然烦躁起来。谁都不值得害怕,但高振海可能查他的隐私,看他的笑话,这让他极度不爽。

有病。

也不知道骂谁。

突然想到自己搜罗到的小票和药盒,裘江突然想到要落实时间,要对应事情的发生过程。可是,他竟然把它们和垃圾一起扔了。

裘江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动着一块不大的小岛,在深青的海水中时隐时现,投下的阴影深藏在更深的海水中。

神经过敏!

信老婆又欺骗老婆,爱情人又怀疑情人。

裘江狠狠压下自己的疑虑,专心看蒋纹纹发过来的一连串信息。看完之后,裘江的心安定下来。蒋纹纹谈得全部是工作。她通过关系网将市里正在进行法律顾问转移的公司,正在发生的法律纠纷案罗列出来,将其中可能拉过来有点份量的官司分析了一遍。其中有一个案子似乎敏慧也有意要接。怎么可能让蒋纹纹知道了内情?而且还有抢过来的意图?

蒋纹纹在工作上如此拼命,让裘江有了很笃定的感觉——她在加班,没有回出租屋。也就是说,她还没发现我要与她划清界线。裘江突然又纠结起来。

要不要拐回去把一刀两断的绝情搞得模糊一点?他很快否决了这种出尔反而的做法。但是蒋纹纹的公事公办又让他沉浸在一种新的奇妙的氛围当中。

人机对话,理性,严谨,敏捷,客观,冷静……

人与人对面呢?男人,和,女人……冲动。盲目。热血沸腾。翻云覆雨……

公事公办还给他一种制服的错觉。他感觉蒋纹纹好像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一丝不苟的布料严谨得像律师的语言。坐在对面的女人,“啪”地摔出一沓资料,批评他的无所事事,俨然他的上司一般威严。

唉——怎么办呢?怎样才能做到两全其美?为什么有人能够达到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理想境界?为什么我必须舍弃一方呢?裘江已经下定的决心在犹豫之后开始恍惚起来。

两全其美。我既不想伤害妻子,又不想抛弃情人,怎么办?瞄了一眼书柜,他看到古人的圣贤之道,脑海中灵光一闪。

《天命》有云: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和”,是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各在其位了,万物便生长繁育了。

对呀。我也可以“致中和”嘛。

不伤害妻子,不实施冷暴力,不冷落女儿,关心她的成长;

不抛弃情人,不枉费她的一片痴心,看到她为公司的倾心付出,也爱护她并欣赏她……两方相安无事,不是挺好吗?为什么非要砍掉一只手或者断掉一只脚?

之所以有些人必须做出选择,无外乎两点。其一,男人狼子野心,重色轻义。狂爱情人就把妻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种人的确可以称之为人渣。裘江自以为不是这种人。其二,女人邪恶阴毒,做了情人还不满足,总想着所谓的正妻之位——这有什么意义呢?逼得妻子走投无路,逼得男人痛下杀手。结果呢?弄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可叹可恨也可怜。

愚蠢!

裘江一言以蔽之。

他没有再往下看。孔子还说过:“君于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通俗点是这样:孔子说啦,君子中庸,小人违背中庸。君于之所以中庸,是因为君子随时做到恰到好处,不会做不到,也不会太过份;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是因为小人肆无忌惮,专走极端。

裘江没想到他已经有点类似孔子老先生嘴里所批评的“小人”,在他以君子的“中庸之道”为自己保驾护航时,也已经超出了孔子老先生对小人的评价。他没有时间继续深入学习,在找到指导行为的准则之后,裘江心里安定下来。

心里安定下来的还有张健正。

取到了制胜法宝,张健正脸上的得意像抑制不住的泡泡一闪一闪地准备泛滥。乐极生悲。在事情还没有进行之前,任何一种提前支取的快乐都可能遭遇现实的针尖,轻轻地一刺,快乐的气球吱吱叫着了熄灭了。

就是一错脚的工夫,故事像电影特写镜头一般反转成了事故。

“谢谢谢谢!辛苦啦!”

校医对张健正让她摸脉的建议气愤不已,脸上早就刮起了四月份的阴霾,可张健正就当没看到,要在家长面前扮演温和谦恭的形象。带李小美和她妈妈离开校医室时,非要多此一举跟校医致谢并礼貌地告辞。

一个“谢谢”一秒钟,张健正浪费了三秒钟的时间。

提前三步走出校医室,离开老师大约两三米的距离,李小美撩开细长腿撒丫子就跑。张健正还来不及收回谦恭的笑意,一句“我——草!”硬生生憋回尾音,就只能鞭长莫及地看着李小美风一样从眼前刮了出去。

虽然不服老,但不服也得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哪里是他能追上的。

“保安!保安关门!”

只跑了十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张健正一把扯住校道边刚刚下体育课的刘恺,直直指向学校大门。不愧是优秀学生,理解力就是超过一般学生。刘恺撒腿就跑。

4班下体育课,3班上体育课。张健正自己班的体育尖子生——号称“速跑王”的男生就在刘恺前一个身位,左眼看看体委秦云岭,右眼扫瞄前面跑的李小美,看到刘恺撒腿就追还在问:

“老师,找保安什么事?我去……”

“滚!拦住李小美!!”

“迅跑王”才反应过来。一个小窜高,跟着李小美刚刚消失的背影追了上去。为了跟刘恺拼速度,“迅跑王”在保安没有及时关上大门前缩短了与李小美的距离。李小美绕过保安的拦截,像刀片一样斜穿过正要合拢的铁闸门,跑上了街。“迅跑王”像风一样紧紧追在后面,用力一撑,即将合拢的闸门被撑住,一个翻身跳了出去。风驰电掣般地跑出去两个学生,保安目瞪口呆,登时吓得脸色苍白,腿一软跌倒在地。

李小美跑上大街,放慢速度,准备选定方向并躲开来往车辆继续跑,“迅跑王”已经贴身逼近,一把扯住衣服。

李小美大吃一惊。看清楚人正要开口大骂,保安同刘恺追了出来,把李小美团团围住。拉拉扯扯之间,张健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强赶到:

“李——小美——李——”

张健正感觉自己要被这帮衰仔玩死了。

李小美不看老师,不理保安,指着“迅跑王”骂:“好你个臭小子,敢对我耍流氓,信不信姐修理你。”

“没所谓啊,我就欠修理,大姐你怎么修理我?早些让哥知道提前乐呵乐呵。”

刘恺一下笑起来。张健正刚喘上来一口气让这小子又堵了回去,按着肚子直不起腰:敢情这些貌似勤奋向上朝气蓬勃的小子全都是嘻哈王,贫嘴犯贱不比他差!

“笑屁呀你!小心臭恺仔,老姐上……”

“住嘴!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要把老师气死嘛!”

这才四五百米,张健正已经喘得跟老牛差不多了。看着张老师青白的脸色,李小美终于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死猪怎么啦?不知道老师的工作重点就是烫死猪扶烂泥雕朽木嘛?

张健正扭头看向校门。在大家感觉李小美妈妈用乌龟的速度也应该挪出校门的时候,她终于出现了。看到李小美被困,她脸上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失望,对保安和老师还算客气地点点头,对那两位奋勇当先的学生——张健正觉得她手中若有电棒之类的凶器,一定毫不留情地狠狠给几下:

追追追!有本事追回来自己留下!还得老娘带回去!!

张健正知道他非得请向主任喝一壶了。这四百米的距离向主任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他没当一回事,若不是身边正好有两个飞毛腿男生,真得大祸临头。

张健正热汗刚下去一身冷汗又滚滚而来。

李小美才走了两天,张健正还没敢跟李小美妈妈联系呢,学校突然召开教工大会,通报重大问题。初三年级的老师最迟进入会场。张健正刚叫了几个学生出来辅导,李红英打电话让他快点去会议三室开会,在职教师一个不能少,有课的改上自习,她和教务员统一巡堂。

张健正心里骂声娘,让学生回教室,匆匆向会议室走去,边走边打开手机,看到向南海主任发来一条短信。正要点开看,荣耀跟在后面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一说人命张健正就哆嗦,敢情向主任把他出卖了?没必要呀?这种事学校巴不得老师启发家长悄悄解决,还拿出来说事,嫌麻烦不够大?

几个快步进入会议室,果真看到向主任远远地跟他对眼神。

还对暗号呢!张健正心说两个半老男人能对出什么意味深长来。不理他,且坐下。

重新点开短信。记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会被别的学校抓住把柄,拖我们下水。

张健正放了心。

果真搞出人命来了。不过峰回路转,小小葫芦娃,保了三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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