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访同年探寻局势凭路引劳顿归程

《临江仙》词曰:

眼见王旗升骤换,草民依旧朦胧。马牛重做似无穷。彼时才肆掠,今此复交攻。

乡曲惊魂谁抚慰,瞬间枪剑刀弓。金乌黯晦诉难终。丛林无道义,板荡识英雄。

话说满清衰败,革命勃兴。一时间,各路豪杰蜂起,英雄觉醒,南北举旗,东西造反,那统治了华夏二百多年的王朝,终于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了。民国初立,纷争不断。豪强争霸,匪患频生。只见那官制军制混乱不堪,官军私军分辨不清,割据分封频繁上演,职务称号自行其是。各派势力粉墨登场,各地军阀耀武扬威;各省督抚心怀鬼胎,各县民团夺利争权;各色人等竟相投机,各乡民众张皇失措。新学堂里的学生,走南闯北的商贾,最是信息灵通,乐于四处传播消息。从城镇到乡村,无不说变革、话新闻、聊大事、听笑话,端的是街谈巷议,热闹非凡。有诗为证。诗曰:

草莽妖魔共一天,穷乡僻壤裹风烟。

蛇神牛鬼怀心事,泛起沉渣世道颠。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至于远处陕北的洛源地面,本是个偏僻落后的所在,位于周围四县之间,故有“四管四不管”之说。然而,各路消息亦渐次传入,人们似乎对于改朝换代国之大事极感兴趣,哪怕是升斗小民、乡野匹夫也谈兴甚浓。而江山易主、天下姓孙姓袁了,王权再恢复旧制、汉族又一统山河,到底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民主?诸如此类,是议论最多的话题。社会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生活究竟会发生哪些变化,尽管有人对此漠不关心,但很多人隐约觉得朝廷的更替、世道的演变和自己有关,和本姓家族的兴衰有关。普通民众的这种心态,与顾炎武所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几无关系,也与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怀更无关系。

书家读方志,闻野史,感慨系之;索故实,构情节,酣然兴作。跨越时空,虚拟人事。列编回目,详略素材。引伸触类,串纬连经。点缀诗词,穿插联赋。一朝奋笔,万语涌来,便演义出这一部四十载光阴的故事。

且说民国元年农历十一月末,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暗灰色的云浓密地织成厚厚的幕布,覆盖在茫茫的玉宇,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凛冽的西北风“飕飕”地刮着,卷带着雪花雪粒和残败的树叶树枝在到处撒扬飘荡。远处是无边无际的苍莽,高低错落、崎岖陡峭的山野呈现出灰蒙蒙的斑驳之色。背阴处积雪皑皑,朝阳处残雪和荒草混合成别样的冷漠苍白。近处也是一片驳杂混茫,偶尔可见窑檐上挂着冰凌,草垛上覆盖着白雪。有几声狗叫传来,似乎才能感觉出有那么点人间生命的气息。这种阴郁的气候,就这么长久地徘徊不去,无端地让人生出不尽的忧虑和深重的叹息:寒冷的冬季何时才能远遁,春天的暖阳何时才能照拂于大地。

此时,一个男人正骑着自家的枣红色走骡,快速行进在庆阳府至洛源的官道上。只听那走骡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这年头的骡子可是值钱呢,一匹马值35元,而一头骡子将近70元,1元等于两银子,也就是说一头骡子值将近50两银子。

看官,你道这骑骡者是何人?他姓孟,名中和,字子夫,面容清瘦,唇上留有短髭,下巴亦见短须,显然是修面不久。头上已然剪了辫子,却见额头铮亮,眼目有神,身着长棉袍,脚穿老布鞋,一副干练而怡然之貌。

孟中和乃光绪八年(1882年)生人,壬午相,刚届而立,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这孟家世居南路,原非本地老户。孟中和的爷爷独自一人逃荒到了洛源地面,给本地王家当长工。因其踏实肯干,很卖力气,人又平和,深得东家赏识。只因一件大事,便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自此奠定了孟家后来发展的基业。

看官,你道何事?原来这东家老掌柜也是“老农”出身,练就一身种田务地的本事。常言道: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庄稼不认爹和娘,精耕细作多打粮。东家老掌柜是非常重视农时的,也是很讲究农活技术的。有一年春耕时节,新招来几个年轻伙计对于耧地不甚熟练,老掌柜亲自前来指点细节和关键。最后,只听他又说道:

“人常说:宁在时前,不在时后。三耕六耙九锄田,一季庄稼顶一年。咱们庄稼人,可不能误了农时。这耕地耧地的好坏,对一年的收成是很重要的。”

他除了指点不算,还想显摆一番。于是亲自下地,从伙计手上拿过鞭子,吆喝着牛耧了好几个来回,一众新老伙计旁边跟随着听他详细指教。

本来耧到路畔,打算到了地头就罢手歇息,谁知这头公牛听到了山脚“哞哞”的牛叫声,竟然发疯一般猛地向山坡下俯冲,直接将老掌柜拉倒,倒地后的他继续朝坡下翻滚。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吓呆了新伙计,只见孟长工一个猛子冲下去,将老掌柜紧紧抱住。也是老掌柜命不该绝,距离深坑仅有一尺,恰好被孟长工所救,而孟长工的一条腿已经掉入坑沿,还好幸免于难。

就因为这件事,乐善好施、急公好义的老掌柜不仅更为看重孟长工

了,居然在去世前,还将自家的十五垧土地划归到孟长工的名下,庄重地立了转让契约,并且嘱咐儿孙要感念其恩,永世不得反悔生事。乡下有一句话:财主的钱,穷人的命。有许多地主豪绅把穷人的命不当命,而这王老掌柜却是很宽和而仁义的。正是:

险象须臾见允忠,飞身救主孟长工。

何曾一念关酬报,原本善良品自崇。

孟家自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进而有了窑院,繁衍了子孙,所居之地取名孟家庄,算是在洛源站稳了脚跟。难得的是,孟家门风好,会做人,知恩图报,自立门户后依然和老东家相处甚好,时常嘘寒问暖,看望帮忙,逢重要节日总要给王东家拜年送礼。到了孟中和的父辈,已家境渐丰,晋为本地中等家庭,这才有条件供孟中和进私塾、上学堂,后来参加科举,竟然通过“童试”的三场考试(县试、府试、院试),获得了生员(俗称秀才)的功名,成为下级绅士。顿时光耀门楣,遐迩皆知,还能享受不纳税、免差役、见县官不拜、一般案件不受刑、遇公事可以禀见知县等特殊待遇。

成为秀才,最起码学历上已经胜过全国大多数人了,在这古来尚武的洛源地面,荣获文秀才委实不易。明清两朝540多年,本地有过“功名”的大约不到50人,其中文举1人,武举18人,岁贡1人,恩贡2人,拔贡5人,这些为上层绅士,其他均为下层绅士。健在者中,有不少孟中和是认识的。不少人考得死去活来,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可见是多么的不容易了。

这孟中和,人如其名,为人宽厚,性情平和,恪守中庸,素来不与人纷争。字称子夫,许多熟识了解他的人却叫他“孟夫子”。因他有功名,是个文化人,平时以受聘教私塾为业,闲时兼务自家农耕,故而在这洛源川,年纪虽不大,倒颇有些名望。要说孟家有甚遗憾,那便是人丁稀少。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之。诗曰:

富贵功名不自生,皆依德善积淑行。

苍天有眼来嘉佑,日久年长起骏声。

却说不久前,在陕西都督张凤翙麾下管案牍的同年写来书信,请他在年底前亲赴西安一趟,国事蜩螗之际,要约素来交好的同年叙旧聊新。同年姓安,名以信,字一诚,当年一同考取秀才。赶考期间二人初识,竟一见如故。后来书信往来,却是再未谋面。冬天既到,天气渐寒,孟中和担心下雪误了出行,便首次向东翁开口请假,征得同意后私塾提前放了寒假。于是乎他安顿了妻儿老小,骑着他家的走骡,用了好几天时间,才赶到西安城。

这城市的风貌自然比乡下好了太多,然而孟中和无意于街市风光、灯红酒绿和车水马龙,却与那同年安以信诗酒言欢,秉烛夜谈,从南方聊到北方,从朝廷聊到边塞,从军界聊到政界,从省外聊到省内,从关中聊到陕北,从士绅聊到土匪,从男人剪辫子聊到女童禁缠足,甚至连外国传教士在辛亥革命中的惊慌恐惧乃至个别人死亡的情况也聊过。孟中和也倾其所知,将自己所了解的洛源周边的诸多情形,同安以信进行了交流。

安以信虽说职级不高,却颇有些文才,家庭背景也非孟中和所能比拟。只是家中一度发生变故,参加乡试、获得举人功名的念头才就此作罢。作为都督府幕僚团队中的一员,他自然阅读了重要文牍,掌握了大量信息,可谓见闻博广,几乎一字不漏地叙说于孟中和,让孟中和知道了许多重要事情。

这孟中和还真是个“孟夫子”,除了洗耳恭听,还不断询问探讨。最后道:

“一诚年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看来这革命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得不革,不能不革。大清让一帮徒子徒孙搞成如此模样,也是自身气数尽矣。至于遗老遗少们,即便哭天捶地,如丧考妣,又能如何?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共和’虽说是难以逆转的潮流,但能和得长久吗?那些个独霸一方的军痞会自愿地服从吗?革命胜利后的哥老会又将以谁为反对目标呢?各地的草寇、团练(民国后称民团)势力会不会乘机坐大、为害一方呢?像我这般的又该如何自处,请一诚兄见教一二。”

“子夫兄,你我同年登榜,脾气秉性又多有相同,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况且你执业乡下,身不在官府衙门,我也不担心你知道的太多,故而我有所知,便向你道来,也好让你尽可能多地了解外面世界,如此你回乡后也能安然处之。”安以信诚恳地说,“目前时局复杂多变,就我个人判断,军阀、哥老会、民团等地方武装或组织还将会继续存在下去,有可能坐大成势。他们有时是分离的,有时又是勾结的,难以完全脱离关系。究竟会怎么变,我也说不清楚。你且安心执教,最好不与地方的政治军事势力有所勾连,如此方可全身。且静观事态变迁吧。”

言罢,又给孟中和拿了些报刊和几本流行的书籍。这些报刊上的文章言论,多出自于各派代表性人士或文人学子之手,书籍自然也是。孟中和喜欢得很,连连称谢,郑重地将其包了又包,裹了又裹,生怕回乡期间有所污损,然后装入褡裢之中。

安以信因有公

务,不便一直在家陪着孟中和,便殷切挽留他自己在家阅读书报,或者去书院门一带自行浏览采购些书刊。于是,孟中和就独自上街,除置办了一些教学写作用的粉笔、毛笔、墨汁和新近刻印的课本之外,又买了几本新书、一袋子返程食用的锅盔,还给自家买了些洋胰子(香皂)、洋碱(肥皂)、手帕及针头线脑等物品,给小女儿买了几件新式玩具。待一切采办妥当后,身上仅剩下几十个铜钱,不敢再逗留了。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于是他便告别安以信,骑着走骡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反复回忆咀嚼安以信所讲的诸多时事,思考着如何自处。正是:

恍如同砚是年兄,谊切苔岑话至诚。

秀士傥言咸耿耿,蜩螗世事总难明。

晓行夜宿,连日兼程。孟中和原本以为返程途中也像去时那么顺利,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没想到路过庆阳哨卡时却被几个士兵拦住了去路。一个年轻士兵喝问道:“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报上姓名!”言语像生铁一般的刚硬。

孟中和见状,立即下了鞍,走到近前,笑容可掬地回道:“鄙人孟中和,孟子夫,安化县人,在洛源一带教授私塾。此番应同年安以信之邀前去西安叙旧,现在是要回老家去呢。请行个方便。”说罢从怀里掏出了安以信帮忙开具的路引,递给了青年士兵。这青年士兵又将路引转递给一个圈脸胡的军士。

圈脸胡问道:“安以信又是谁?”孟中和说:“安以信与我同年登榜生员,乃我年兄,现在西安就职。”圈脸胡略显诧异,边看路引边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秀才,教书先生。失敬了。”又道:“不过呢,我们上峰有令,眼下时局不稳,过往行人须严加盘查。你得跟我回军营一趟,驮的东西我得检查,还要向上峰汇报。这样可好?”语气固然客气,却是不容置疑。

孟中和只得牵着骡子,跟随圈脸胡步入军营,卸下骡身上驮的褡裢,让圈脸胡一一检查完毕,并拿出几块锅盔递给圈脸胡吃。圈脸胡却摆手,笑道:“怎么尽是些书啊笔啊的,就没有装些银子?”

“像我这样的穷秀才,乡下教书的,养家糊口而已,哪有什么银子?”孟中和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道。圈脸胡似乎不稀罕他的这些东西,将他安排进一个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的窑洞,回身关了门,吩咐他不要走动,然后大概是向上峰汇报去了。

孟中和直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饥渴难耐之时,才看见圈脸胡推门而入道:“上峰说了,孟夫子可以走了。你怎么这么多的名号?”

“实不敢当。孟夫子,不过是乡野之人对鄙人的抬爱之称。敢问一句,你们的上峰可是姓阎?”孟中和笑道。圈脸胡略显惊异道:“正是。你认识他?”

孟中和摇头:“人不认识,但贵军的名气不小,哪个不曾听说?保境安民,造福乡里,贵军劳绩可嘉啊。”此话半真半假,不过是孟中和虚与委蛇而已。

圈脸胡信以为真,眼眸中涌现自豪的神情,口中道:“那是,那是。革命军肯定要保境安民的。另有一事相托,我们阎镇守使有一封信,原本要委派专人送给洛源的洪世如,听说你回洛源,路过洪家,他听说过你的名号,让你将信捎带给洪世如团总,相信你不负所托。他有军务在身,就不见你了。洪家你应该知道吧?”孟中和急忙接过弥封了的书信,说:“知道,知道。我保证将信带给洪家,请阎镇放心。”

洪家在洛源可是人所共知的豪富之家,不属于当地望族,没有秦家、凌家那般人丁兴盛、世居此地,却是很显赫的如雷贯耳的家族,孟中和当然是知道的。

孟中和扛了有些沉重的褡裢,出门后重搭于鞍子上,紧了紧拴马桩边骡子的后鞧,随手牵了缰绳,再上归途,距家还有很长的路程呢。半路上心中猜想:阎镇守使居然与洪家有联系,此番修书又是何意?怕是想招揽收编洪世如吧。所谓原本准备委派专人送信于洪世如,恐怕只是托词而已。果真如此,岂不是自降身份、有失尊面?这个阎镇守使狡猾着呢。想及阎某人的心思,孟中和心下暗笑。有道是:

乱世凭威占四方,恃强凌弱草头王。

谁能识得真颜面,假作真时更肆狂。

孟中和走在山道上,一会儿脚下看路,一会儿抬眼远望,四周环视,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原奔来眼底,冷冽而苍茫的遐迩景象注到心头。只见得:

山峦交错,林木稀疏。蜿蜒者岭,纷乱者渠。陡峭之形,茫茫无尽;崎岖之道,漫漫难书。复涧浑雄,历寒风而冷冽;重峦莚蔓,失绿色而唏嘘。潜暑而森森不见,临冬而槭槭何舒。雪皑皑滋濡草莽,冰皎皎傍近山居。巍巍也脊梁久挺,浩浩也故土谁纾。沉渊如此,绮错似初。几时荡气回肠,高歌故里;多少兵荒马乱,祸害阎闾。无匪患而何须厌患,有奸胥而必至沦胥。唯冀源泉之不竭,总思稼穑之濡如。沧桑既历,困苦常茹。血性仍存而烈烈,精神不死则于于。

骡身上的孟中和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忽然听到从山上传来歌声,抬头一望却看不见人影,只看见黑白两色的羊群

在山间吃草。只听男人唱的却是女人的词,表达的是女人的心声:

耳听着哥哥唱上来,

热身子爬在冷窗台。

牛吃白菜驴啃心,

妹的肝花连哥心。

桃花开了杏花绽,

不见哥你我饭难咽。

隔沟听见哥哥声,

手软得打了绣花针。

拉住胳膊拖住手,

说不下日子不叫你走。

孟中和知道这是陇东小调,和陕北民歌一样,反映了民众的喜怒哀乐,以反映爱情、歌唱爱情的居多,把爱恋的欢欣、思念的殷切、别离的忧伤等等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不会唱,但喜欢听,也知道一些地方特色文化。比如,小调、皮影、剪纸和荷包,就被称之为庆阳“四绝”。

不管盛世也好,乱世也罢,人们总是通过一定方式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是永远不会变的。苦难中寻求快乐,平凡中经历沧桑,一代一代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思及民情和现状,他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几句偶尔听来的顺口溜来,说它是俚语民谣吧,倒又像是谶言偈语,它暗暗流传于洛源乡间。何人总结、何时开始流传,谁也不知道。说的是:

狗咬不稀奇,半夜来寇匪。哪里见妖魔,白天多牛鬼。常年山洪发,伏暑有冰凌。不死大巫手,也丧小巫铃。

孟中和记得《老子》中有几句箴言妙语:“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古贤的话,蕴涵的哲理真是太深刻了啊。这“为人”和“与人”,最终也是“为我”和“与我”。为而不争,强而不害,或许才是“上善”。可是,有多少人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呢。

究竟后来故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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