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风云际会58 薅狗大户的羊毛不算薅。

在兖州士族们心照不宣的装聋作哑中, 吕昭指挥着并州铁骑,以一个堪称恐怖的速度,于短短数日内几乎荡平了山阳郡和任城国。

之所以用“几乎”来形容,是因为这两地还剩下了一些负隅顽抗的敌人。

或者说是被故意剩下的。

吕虔上任湖陆县县令后, 没有辜负特意提拔他的曹操的殷切期待, 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甚至动还用了不少自家的私房钱, 这才精心将湖陆城打造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然而形势是会变化的, 当局面有利于你时,堡垒是你能依仗的基地;当局面对你不利时,堡垒就成了令人窒息的监狱。

吕昭又不是傻乎乎的头铁娃,湖陆城易守难攻,强行攻城会令手下士兵死伤惨重, 那就不攻了呗, 围着吧, 先去打别的城池, 等能与湖陆城互相支援策应的县都被她收入囊中后,仅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湖陆,它总有不攻自破的一天。

吕昭带着并州军大杀特杀的时候, 曹操的手下倒也没有反应那么慢, 等到刀都架上脖子了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比如驻守在鲁国境内防备徐州的曹仁就很快听到了风声,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边往鄄城和雒阳送信,一边点齐兵马,前来支援。

但曹仁前脚刚动,后脚就被早就收到了吕昭的信件、一直密切关注他行踪的关羽缀上了。曹军还没走出鲁国境内,就遭到了关羽的闪电偷袭, 曹仁不得不仓促应战,双方交战数次后,曹仁被击败,不得不带着剩余的兵马撤回东平国。

关羽成功收复了原本属于豫州的鲁国,将防御线一路推进到了鲁县。

此时曹操治下的与徐州接壤的势力仅剩下了泰山郡,但因为有泰山、鲁山、沂山、蒙山这一片绵延的鲁中南山地丘陵,大队人马想要从此进顺利入徐州,只能走位于尼山和沂蒙山之间的泰山道,可泰山道已经在关羽的控制之下了,再加上吕昭那边控制了亢父道,彻底掐断了曹操进攻徐州的两条路,至此,一直套在徐州脖子上的无形绳索总算被解除了。

蹲在彭城和下邳种田的陈登和刘备都特意给吕昭送去书信,表达了激动之情。至少今年内,他们能暂且放下顾虑,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攒粮食上了。

等吕昭进入济阴郡时,留守鄄城的毛玠已经收到了兖州士族联合吕昭反叛,狠狠捅了曹操一刀的坏消息。

单从占地面积来看,兖州并不算大,但天下动乱之前,这里是名副其实的人口大省,官方统计约有四百万人,下辖八郡七十八县。此刻各地各县告急的公文雪花似的飞往鄄城,接一连三砸在毛玠的脑袋上。

任何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说家被偷了都会眼前一黑,毛玠也不例外,他差点儿一口气儿没提上来,直接昏过去。好在毛玠顽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抖着手把公文一一整理,迅速理清当前的形势,确认还百分之百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城池仅有鄄城、东阿、范县和濮阳四座——多出来一个濮阳,是因为夏侯惇正率兵镇守在那里。

在估算了敌我双方兵力后,毛玠果断做出了跟历史上荀彧相同的选择,急召夏侯惇回援大本营鄄城,同时还修书一封,寄往泰山,送予泰山太守薛悌,希望他能保存势力,暂时放弃泰山郡,撤到济北国的刚县一带,与曹仁汇合,共同防守,抵御关羽的进攻。

夏侯惇在濮阳的目的除了保障曹操在河南尹的一切行动的后勤外,还要防备冀州的袁绍。但此时形势危急,比起吕昭,曹操跟袁绍那点暗地里小打小闹的龃龉实在算不了什么,除非袁绍脑子被驴踢了,否则他不会在曹操跟吕昭开战的时候再从背后给兄弟一刀,兄弟被吕昭吃掉了,下一个不就轮到他了吗?

接到命令的夏侯惇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或许他心里犯过嘀咕,但曹操临走前叮嘱他遇事多与毛玠商议,他也一向很尊敬这位在曹操外出征战时,负责留守大本营,将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别驾。因此夏侯惇听话地执行了毛玠的命令,将军队分成两组,一组由自己亲自率领,抢先回到鄄城防守,另一组断后,慢慢转移濮阳城内积攒的粮草辎重。

可以算得上是幸运,与正史中吕布借道陈留、直|插曹操大本营鄄城的情况不同,吕昭是从沛国进入兖州的,拿下任城国与山阳郡后,于情于理她都得前去拜会一下给她大开方便之门的山阳郡太守吴资,而鄄城的位置在山阳郡上方,靠近黄河岸和东郡,中间还横着济水、濮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并州军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这就给了夏侯惇还算充分的、从濮阳往鄄城转移物资的时间。

回到鄄城后,夏侯惇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毛玠和程昱,将城内的所有势力来了一遍大清洗,干脆果决地干掉了已经确认背叛曹操的官吏和士人,免得之后出现他们在前线对抗,这帮虫豸在背后悄悄打开城门投敌的情况。从事王楷、许汜,将领毛晖、徐翕等人因此丧生。

解决掉领头羊后,毛玠站了出来,耐心地、和颜悦色地依次安抚了惊慌失措、惴惴不安的其他人,表示大家请放心,曹使君已经了解了一切,现在贼首伏诛,被贼首恶意挟持的你们也可以安心了,接下来就让我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守好最后的阵地,等待曹使君回援吧!

杀鸡儆猴,一打一拉,措施简单但效果显著,人心浮动的鄄城再度变得稳定,蠢蠢欲动的人们总算暂时按耐住了别样的念头,别管是真心的还是迫于形势,都只能先与曹操站在同一立场,守卫鄄城。

稳定了大本营后,北边同样传来了一些好消息。

毛玠寄给泰山太守薛悌的书信的措辞礼貌中藏着试探,透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强硬态度,既是示好,又是警告。

毛玠能确定夏侯惇对曹操绝对忠诚,夏侯家和曹家可是牢牢捆在一起的,可薛悌的忠心有多少,他实在把握不准,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薛悌并不属于对曹操不满、悄悄联合起来策划叛乱的兖州士族,他出身寒微,能坐到泰山郡太守这个两千石的位置,全都仰仗曹操的提拔。毛玠判断薛悌即使真的动摇了,也是因为兖州郡县纷纷响应的局势过于恶劣,为了自身,他不得不犹豫。

事实证明毛玠的判断是准确的,在收到信件,薛悌心中的天平还是向着曹操倾斜了,最终他选择与曹仁联合,在济北国的刚县和东平国的章丘一带,沿汶水重新布置防线,抵御关羽的进攻。

来自东边的侵扰和大本营的安危暂时算是解决了,毛玠揉了揉阵痛的太阳穴,继续解决剩下的问题。

虽然有夏侯惇和曹仁两支队伍,但鄄城的形势仍然四面楚歌。在毛玠看来,最棘手的敌人并非吕昭,而是兖州士族。

若没有他们放任,吕昭怎么能短短几天内就拿下了山阳郡和任城国?

若没有他们鼓动,兖州境内大小百余座城池、堡垒怎么会纷纷响应,反叛曹操?

州牧府的书房内,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毛玠脸色憔悴得像是生了重病,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可怕,目光钉子似的,死死锁定平铺于案上的地图。

单有鄄城远远不够,一座城池哪怕修得再高大坚固,被围困得久了,还是无法翻盘的死地,就像湖陆县一样。想要盘活困境,就得在鄄城之外,还控制住其他能互相照应的城池。

“今兖州反叛,唯余鄄城、范县与东阿三城,”毛玠声音沙哑地说,他望向程昱,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假如敌人再集结重兵,逼近这三座城池,却无人能令城中士庶精诚团结,患难与共,则三城必破。程君在东阿声望斐然,乃众望所归之人,倘若由你前去安抚民众,劝说他们齐心协力,共抗敌军,肯定能够成功!”

程昱虽然出身微寒,但正如毛玠所说,他在兖州郡内,尤其是家乡东阿一带,确实很有名望。昔年黄巾起|义,东阿县县丞王度响应号召,烧掉了县中的仓库,后来还想攻城,是程昱站出来,以计谋阻止王度,保全了家乡。

比起踩在猝死边缘的毛玠,年纪更大的程昱却显得淡定许多。他缓缓顺着自己打理整齐的胡须,同样站起来回礼,正色道:“孝先放心,在下定不辱使命!”

夏侯惇只分出了一小支兵马交给程昱,倒不是他抠门,而是没有更多的人了。大部队还得留下守城,保护鄄城的安危,曹操及其将领的妻小都在城中,不容有失。所幸程昱并不在意,或许对他而言,只要他的脑子还能转,嘴巴还能说,言辞便可抵千军万马。

程昱先到了范县,对范县县令靳允进行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再加上驻扎在隔壁东平国内的曹仁和薛悌的军队,靳允权衡利弊,坚定了维护曹操的决心。

顺利解决了范县,程昱回到了东阿。

东阿的父老乡亲们倒是对曹操非常忠心,在程昱回来前,他们下定了抵抗兖州士族,绝不背叛曹操的决心,程昱没怎么费事,就接过了东阿县的军政大权。安排好守城的各项事宜,他又派出一支精锐,前往城外不远处的仓亭津镇守。

仓亭津是黄河在兖州段的重要渡口之一,在鄄城、范县尚在的情况下,想要袭击东阿,最好走的路就是沿黄河渡过仓亭津。只要守住这座渡口,东阿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后,程昱站在东阿县城的城墙上,望着夕阳渐渐沉入黄河,晚风呼啸,远方传来阵阵雷鸣声,看来今夜要下雨了。

春暖花开,泗水河畔微风习习,吕昭身着华服,却没有乘车,仍然骑着白得发光的白露霜,松开缰绳,放任马儿溜溜达达地走着,后面缀着一长串的车队。

荀采骑马跟在吕昭身侧,向她汇报这些天的战事,精简一下就是捷报、捷报和捷报,反正形势一片大好,留守的零星曹军根本不是并州军的对手,节节败退。

末了荀采提了一句:“湖陆已经被围半个月了。”

“唔。”吕昭不知道从哪儿摘了一把生着嫩叶的柔韧柳枝,正尝试着把它们编成花篮,用来装送给荀彧的花,闻言她问道,“那他们投降了吗?”

“没有降,”郭嘉亦骑马跟在吕昭身后,他也有一把柳条,但不知道想编个什么东西,完全看不出形状,可能就是瞎玩。听到吕昭和荀采的交谈,他抬头笑道,“不仅不降,还尝试组织了几次突围,可惜都失败了,损失惨重。”

“降了,”荀采看了郭嘉一眼,补充道,“吕虔没有降,但城内粮食越来越少,其他人受不了了,联合起来夺权,迎孙将军入城。”

负责围困湖陆的将领是孙策,跟孙坚完成交接后,孙策就按照吕昭的命令,跟貂蝉和蔡琰一起回了汝南,帮助陈群稳定汝南的局势。

但没过几天,吕昭又一纸调令,把孙策拎来了湖陆。

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孙策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其实还挺高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比起蹲在相对安全的后方练兵,整顿内务,当然更喜欢出来打仗。但到了地方后孙策才发现,这一仗似乎并不需要他上阵杀敌,豪强冲锋,因为敌人缩在了坚固的城池里。

经历过就知道攻城战很难,各种方面的难,城里的人难受,城外的人也难受。孙策望着被围得铁桶一般的湖陆,询问吕昭:“我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拿下这座城池吗?”

吕昭摇摇头,“这是山阳郡内唯一一座我们还未攻克的城池。”

言下之意就是,湖陆的战略地位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它孤立无援,投降是早晚的事。

那孙策就很困惑了,既然早晚都是投,吕昭也不愿意浪费宝贵的人命去填平时间的长度,尽快拿下这座城,那完全可以就这样围着,干嘛非要他来指挥呢?

“我不是很着急,”吕昭拍了拍孙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但如果能早日拿下它,总归是好事一桩。”

吕昭走了,留下满头雾水的孙策盯着不远处高大的城池发呆。

不知道从何时起,吕昭说话的风格变得奇奇怪怪,透着一股神棍的味道。

但孙策还是想明白了,他认为这是一场考验,吕昭想看看他能否快速拿下这座顽固的城池,同时又不会造成太多伤亡。

然后孙策就开启了跟吕虔斗智斗勇的模式,他并非是那种一味依靠武力征伐的莽夫,他其实非常有智慧,只是很多时候,他的勇武掩盖了这一点。

孙策先尝试劝降,结果被吕虔在回信中痛骂一顿,骂孙家出身低贱,只能靠着军功和抱大腿上位,他父亲孙坚先给袁术当看门狗,再给吕布当看门狗,他也一脉相承,给吕昭当看门狗,他们全家都是狗,还有更难听的,反正能骂的都骂了个遍。

这种话给谁听了去,怕是都得被气得好歹,孙策又不是面和的,他那小暴脾气当时就不能忍了,三两下把信揉成一团狠狠仍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拔剑。副官们吓得一拥而上,赶忙阻拦,好说歹说地劝,孙策才没一剑把送信的使者斩了,但军营里用来训练的木桩遭了殃,被他劈里啪啦砍坏了一大片。

使者须尾俱全地回到城内。看到使者安然无恙,吕虔却没有感到丝毫放松,他的心就像缀了铅块,直直地往下沉去。

都骂成那样了,孙策竟然还能忍,这种人的心智坚如铁石,如果不达成目的,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劝降失败后,孙策换了个方法,吕虔无法打动,但城内不止有吕虔,还有吕氏的其他人。而吕氏的老家是任城国,任城国目前已经被吕昭收入囊中了。

孙策请来了其他已经投降的吕氏族人,没错,是请,而且是非常礼遇的那种。他请他们给城内的吕氏写信,除了吕虔,其他每一位稍微有点名望的吕氏族人都有份。

围困是很考验心智的,现代人因为疫情的缘故,不得不居家,能上网、有外卖的情况下尚且觉得烦闷,想要外出走走,透口气,古代封城的形势只会更加严峻残酷,时间越长,缺乏补给物资短缺,城内的人所承受的各方面的压力大得如同一座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山,下一秒就被压死了一点儿都不奇怪。

很快,吕氏族人就决定集体叛变了。

吕家在任城国是很有威望的豪强,历任兖州刺史、任城相都很尊重他们,常常奉其为座上宾客,想要借助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去推行一些政令,如此看来,他们其实也算是兖州士族的一员。眼下其他兖州士族都决定踹掉曹操了,而吕虔为曹操守湖陆,守到孤城闭锁、快要弹尽粮绝的地步,已经仁至义尽,即使是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还不够吗?这足够了!经此一战,吕虔的忠义之名已经天下皆知了!

州牧、刺史、国相来了又走,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客人,唯有屹立不倒的吕氏才是主人,哪有主人陪着客人一起去死的?

吕虔很快觉察到了族人私底下的小动作,他勃然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但一直支持他的族人们却集体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让他清醒一点,出门好好看看,城内的百姓们,他们的部曲家丁们,现在都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听了家人们的反驳,吕虔目光闪烁,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挥挥手令所有人退下。

与他一贯关系亲厚的侄子故意落在最后,这位尚且年轻的小郎君望着叔父的面庞,欲言又止,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低下头,踩在墙壁的阴影中悄然离去。

当天夜里城内发生了兵变,其他人夺取兵权,打开城门,将孙策迎入城内。

面对谄媚的吕氏族人,性格爽朗爱笑的孙策难得拿出了冷淡且高傲的态度。众人行至县令府,看到府内火光冲天,侍从大声呼唤着快救火,哭泣声和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响成一片。

“怎么回事!”一人喝道,“谁放的火?”

“我。”在众人的怒视下,吕虔的侄子站了出来,年轻郎君面容苍白,本能地惧怕在孙策身后整齐列队、装备精良的并州军,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还带着明显的悲痛,但他仍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叔父不愿投降……他临死前交代我烧了县令府,成全他与曹使君的情谊。”

听了年轻郎君的解释,有些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吕氏族人当场就昏过去了,为首的人气得不轻,抬腿就要狠踹这位在他看来着实不孝的家中晚辈,但被孙策横槊拦住了。

“情谊……”孙策咀嚼着这个词,露出了整晚的第一个笑容,但这个笑容并不轻松,反而藏着一些沉重的阴影,他凝望着将夜色染得通红的大火,缓缓道,“把人都撤出来,不必救火了。”

“就当我送他一程。”

听完了孙策的故事,吕昭沉思片刻,问出了一个不解风情、但非常实际的问题:“烧了几间屋子?”

县令府往往位于一座城池内的最优地段,周围的建筑也多是大户人家,万一这把火烧得太旺,把隔壁也烧了……

郭嘉差点儿笑出声,荀采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她慢吞吞地回答:“孙将军虽说不必救火,但还是派人救了被困火场的仆从们,清理出隔离带,最终被烧毁的只有县令府后面的几间屋子,而且后半夜下了雨,火就熄灭了。”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吕氏捐了不少钱作为军资,以及重建县令府的资金。”

郭嘉啧啧摇头。

“薅狗大户的羊毛不算薅,那分明是大自然的馈赠。”吕昭微笑道,“将吕虔的尸首好好收敛了,送回祖籍安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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