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恃宠而骄

“夹剪带了么?给她把手夹了,这不就取出来了么?”

……

夹剪,是银楼、钱庄专门夹剪银锭的工具——它剪口很短,剪柄却很长很粗。

赌场常有出千,或是借了印子钱没法还上被剁手的。因老用砍人脑袋的大刀来剁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久而久之,有人便借了这夹剪过来使儿,只要右手扶着剪柄,斜着欠身用屁股往剪柄上一坐,再硬的骨头也就一刀两断了。

猫二话音落,就有人把银光锃亮的夹剪搬了出来。

夹口一开,血迹斑斑,不知断了多少人的手,叫人看着觉得胆儿颤。

钱氏吓得浑身无力,任由人架着往夹剪处拖拽,她举目四顾:婆婆林氏已然晕过去了;丈夫秦水怂得不敢说话,被猫二的手下一拳头打翻在地;村里人大多是好热闹的,谁也不肯真正替她说上一句话……

绝望一点点攀上脊背,眼泪夺眶而出。

许是这两行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它触动到了心软的廖氏,钱氏在她眼底看到了几分不忍。

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唯一的浮木,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推开了边上的人,连滚带爬的向廖氏爬去:

“大嫂!大嫂求你救救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会改的,我会改的,大哥在的时候常夸你心慈,你就大发慈悲帮帮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廖氏本就犹豫,让她这么抱住了大腿,又哭又求,还把死去的秦山给搬了出来。

不自觉陪着一起掉眼泪,廖氏看了一眼文欣,见女儿面无表情,显然不愿插手这件事,她再看钱氏哭得肝肠寸断,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心里不免软了起来:

“我又有什么法子,家里也不富裕,哪有闲银子替你偿还?”

钱氏不甘心,一味扯着廖氏的衣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晃荡着,反射着太阳光,直扎文欣的眼儿。

文欣本不欲理睬,只是娘亲的询问的目光一直投过来。

加之那个夹剪确实有些刺目,断人手掌太伤阴鸷,她心思虽厌恶钱氏,倒也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

暗叹一声,冷淡道:

“钱乃身外之物,一只手掌还抵不过个金镯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二婶怕还是没看透吧?”

不用钱氏应她什么,文欣径自往灶房走去,熟门熟路的寻了罐豆油出来。

蹲在钱氏的身边,往她手腕上抹油,文欣只有这个办法,看能不能顺利把金镯子给撸下来——

低头瞬间,衣襟里的玉坠子掉了出来,在空气了晃悠了两下,透出翡翠之色,通透玉润,叫日光照着,看不见任何的瑕疵。

钱氏当即看傻了眼,这玉比玉器店卖的成色好太多了,肯定价格不菲!

文欣这个小妮子居然有这样的好东西?决计不能是廖氏给她的陪嫁,一定是文太监送的,八成是宫里偷来的赃物。

心思流转下,钱氏迅速抬手,猛地将玉坠扯了下来!

推开好心帮忙的文欣,她攥着玉坠朝着猫二踉跄跑去,一边跑一边嚷嚷:

“别拿我镯子,这玉坠子肯定值钱,我把这个给你——”

见猫二不收,钱氏急道:

“这小妮子是我家的人,她的东西也就是秦家的东西,秦家连房子和田契都拿出来了,她凭啥留下这好东西?她一个守活寡的宦妇,也配不上这等好物。”

猫二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接过玉坠一边审视一边暗自点头。

……

文欣被钱氏推了把,屁股着地,尾椎生生发疼。

她已经不生钱氏的气了,她只气自己,时至今日,还能相信这个女人知道悔改——钱氏已经入了障,凭谁也救不了。玉坠是保命的东西,又是进入空间的钥匙,绝不能落与他人之手。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文欣追了过去,想从猫二手里把玉坠夺回来,可还没摸到他的一片衣袖,已被边上的打手一脚踹到了地上。

“娘!”“师傅!”

荆禾见文欣吃亏,喊着跑上来搀扶。

庚子更是气得紧咬牙关,他抓起地上的黄泥,就往猫二脸上挥扬。

趁着黄沙眯眼之际,庚子一头撞向猫二的肚子,然后攀着他的手腕,喀嚓就是一口咬下——

“啊!”

猫二气急败坏,抬起一脚蹬开了人,他匆忙把玉坠揣到了自己怀里,恶狠狠道:

“进了老子的口袋,还妄想还回去?玉坠要,镯子也要!给我剁了她!谁敢拦着,一起给我打!”

这话一出,院子里当即乱成了一锅粥,边上原先抱着看热闹之心的村邻,也有不少人忍不下去了。

钱氏是欠了钱,就算断了手掌,也是她罪有应得。

可关文娘子什么事儿?怎么又是打人,又是抢东西的?

大伙儿本就念着秦山的好,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了,真当滩头村是一村的怂包软货,任他一个地痞流氓这样嚣张不成?

不知谁起得头,大家跟着抄起手边的家伙,朝着猫二和他带来的人冲了上去。

撕逼上升到了斗殴。

一时间秦家院子鸡飞狗跳,野狗狂吠,尖叫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院子里的凉棚给掀翻了去。

文欣心里记挂着自己的玉坠,垫脚寻着人堆里的猫二。

好不容易看到了他,她顾不上你来我往的拳头和刀兵,奔着人就冲了过去。

试图扒开打成一堆的人群进去——

这时脚下一软,她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低头看去,竟是钱氏的手背。

原来钱氏趁乱从里头爬了出来,她一门心思想要夺门逃跑,见文欣踩了自己的手,她恶狠狠的瞪了回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只顾自己爬,眼看绕过那个夹剪,就能逃之夭夭,钱氏的眼底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但文欣却不肯叫她这样跑了。

搅乱成这样,屁股拍拍就想溜号?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她伸手便要去抓人,岂料这时,自己的背后被人猛撞了一下,整个重心失了,一下子飞了出去。

“啊!!!!!!!!”

尖锐的惨叫声破空而起,简直要把人的耳膜给刺破了。

文欣觉得一道热血溅在了自己的脸上,耳边是钱氏破音后的惨叫——许是老天安排,那一撞,竟叫她一屁股坐到了夹剪的长柄上!

好死不死,钱氏也刚巧爬到了夹剪跟前。

她本想扶着它站起来跑路,可正是这样的巧合,叫她手掌瞬间被切成了两段!

钱氏的叫声太过惨烈,让院子里打架的众人停下了动作。

大家不可思议的回头而来,见这触目惊心的场面,每个人脸色大变!

猫二已被揍成了死猫一只,被手下勉强扶了起来,他捂着心口不甘心地丢下了一句:

“都给老子等着!一个个的暴民贱命,给老子等着!”

嘴上逞强一句,心里其实已经怂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滩头村里,他着实不敢再放肆了。

不过今日收获也不小,可以收手了。

于是,他抱着楠木盒子,由手下搀扶着,一瘸一拐往村口逃去。

文欣还没从这意外中回过神儿,等猫二跑远了,她这才想起来:

妈呀,自己的坠子还在他地方!一场撕逼后,满地狼藉。

钱氏断掌流血不止,要不廖氏不忍害其性命,也怕文欣因这事儿沾上人命官司,这才去取来了文琅的金疮药给她止血。

要不然,钱氏恐怕早已经在阎王处报道了!

名声臭了,手废了一只,还害得秦家败光了家产田地,等婆婆林氏清醒过来后,当即拿刀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逼着儿子秦水立刻写下了休书。

不是和离,而是休弃出门。

休弃在这个时代是无比丢人的事情,若家中有被丈夫休离的女子,是会连累娘家兄弟娶妻,姊妹说亲的,甚至连父母都会无比厌弃她。

到了傍晚时分,钱氏娘家终于得了消息,谴人立即过来善后。

钱家几个兄弟,臊着脸走了二十里地,赶着要把人抬走——他们只收拾了些钱氏的衣物细软,连当时陪嫁的桌几楠柜都没开口索要便匆匆离开了,一刻也不敢多待。

钱氏一走,林氏便拉着秦水回了屋,当即紧紧锁上了门。

一副就算我没了房契,也要死赖住着的德行。

值得一提的,是钱氏断掌上的那只蒜头金镯竟不翼而飞了。

当时场中混乱,谁也没空注意那东西,等到钱氏被掐着人中转醒过来,第一时间要找自己的金镯时,这才发现镯子不见了。

……

文欣不管镯子,是记挂着自己的玉坠。

心想立刻进城去找猫二,可现在日头已经西落,根本没有再进城的牛车了,要打算也只能等明日再说。

心事重重的回了西林院子,她揉着腰坐下,待浑身松散开后,才觉得后腰、胳膊处隐隐开始作痛了。

方才争执中受得伤,想必这会都淤出来了。

廖氏搅了把帕子,端着木盆给大伙儿擦脸洗手,本想宽慰女儿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轻声一叹,扭身出去给大伙儿做饭食。

倒是荆禾在边上挠了挠头,开口道:

“明个儿咱们去樊楼,再找太簇大哥帮忙吧?他是锦衣卫,路子定比咱们宽得多,或许认得猫二也未可知,一定能替咱把东西讨要回来的。”

文欣秀眉颦蹙,默不作声,心里却明白:

人家也不是傻子,一次上了当,迫于无奈帮些点小忙,现下岂会一直候在樊楼,只为她一个人跑腿服务?

她算什么人,怎么可能一直使唤东厂的锦衣卫。

只是这坠子耽搁不得,谁知道猫二会如何处置?

若一直存放在身边也就罢了,她好歹知道去处,若他心急出手,匆匆卖掉叫玉坠流落别处,那时再想寻找,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了。

庚子在边上眼咕噜转着,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又放了下,这样来回几次,犹犹豫豫很是纠结。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咬着牙,一点点蹭到了文欣身边,从衣襟里掏出另外半块玉坠子塞到了她手里:

“娘,我的给你——”

文欣抬眸,见庚子眼底明明藏着不舍,只是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副坚定说服了自己的模样,她不禁暖上心头,朝他温笑道:

“这是你爹给你的,你我一人半块,谁也不许丢了,我一定会把它寻回来……你的坠子你自己藏好,莫要轻易再这般拿出来了。”

庚子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文欣欣慰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正想劝大家先休息,明天进了城再想法子,院子外却突然响起了趵趵的脚步声。

“笃笃——”

有人扣门,听声音急匆匆的。

文欣和大家对视一眼,心中奇怪,莫不是林氏上门找茬?

抬门栓开门,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迎面就是一阵风袭来,有人直直朝她扑了过来!

文欣连忙往后避去——

只听噗通一声,猫二跪倒在地上,先给她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往自己脸上狠甩耳光,下手根本不带留情的。

他本来就叫人打得鼻青脸肿,这几记耳光打下去,鼻管子的血也溅了出来。

“够了!”文欣不明所以,心里还骇然着,见他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心里上下不得着落。

“是奴才瞎了狗眼,得罪了主子姑娘,还望高抬贵手,千万别和奴才一般计较!这、这玉坠子,奴才原原本本的奉还!”

他立刻从衣襟里摸了玉坠子出来。

不小心,自己鼻血溅在了上头,他慌不择路,忙在云锦缎的衣料上擦拭,完了还不忘哈上口气儿,用袖口再细细抹了一边后,这才双手奉着高举头顶,一副十足的奴才样儿。

文欣见玉坠失而复得,马上从他手里接过。

待仔细翻看,确认了是自己那块儿后,她心里才重重舒了口气。

贴身藏好坠子,文欣才把目光落在了猫二的身上。他这样态度反复,一定是回去的半路碰上了什么人。

心想着,有可能还是东厂的人——

若太簇是贺清派来保护文琅的,那么滩头村也一定会有他的眼线吧?兴许是得知文琅的东西叫人抢了,派人教训了猫二一顿,才能把他吓成这副样子,现在就折回来登门谢罪。

虽然这只是她的猜想,但文琅的身份不一般,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猫二爷言重了,我是乡下妇人,哪里当得起这一句主子?只凡事讲个道理,你凭白抢了我的坠子,就算你不来找我,明个儿我也得来寻你的!”

“是是是……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竟不知姑娘是逍遥城主罩得人,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啊?逍遥城主?

这又是什么鬼?莫不是文琅还是什么城主?

文欣愣怔着,将目光投向边上的荆禾——荆禾迷茫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听过。

不给文欣责难的机会,猫二谢了罪,磕了头,又奉还了东西,他另掏出一叠银票,哆哆嗦嗦的要递给她,只盼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叫这事儿就这么翻篇过去吧。

不知其中缘由,文欣如何肯收这飞来横财?

这事儿不好开门见山的问,她便只好腹中措辞,一点点套话儿,故作凶狠道:

“你竟还认得逍遥城主?既早知道厉害,何故拿捏托大,来这里挑滋事?”

“冤枉啊!我是混勾栏赌坊的,吃黑这一道儿,怎会不识逍遥窟的城主!姑娘别与我开玩笑了,我本意只是来收债的,不过贪财了些,想给弟兄多敛些茶水辛苦钱,这才犯了混儿,招了祸了。”

原来……是暗处里的人。

这么说来,她倒是想起了些事儿。

早两次进城,她在茶寮等牛车时,曾也听过小混混吹牛打屁、科插打诨:说是京城有个地下城,都是城下头纵横的排水渠。那里沟深路杂,藏污纳垢,不知隐了多少人在里头,大多是些亡命之徒,在青天白日下露不了面儿的朝廷通缉犯。

狡兔三窟,地下城沟深复杂,官府想要抓人根本就是天方夜谈。

从这头堵进去,却有几百个出口能溜儿,久而久之官府也就放弃了,让那里自成天地,变成了赌坊、勾栏、黑活儿的滋生地,也成了朝廷治安的一块心病。

想不到,它竟还有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逍遥窟?

只是,文琅怎么又会跟逍遥窟扯上关系,难不成他就是猫二口中,那个逍遥城主不成?若真是如此,难怪贺清要忌他三分,不敢伤他还要派人护着他了。

猫二见文欣若有所思,不肯收他的银票,自然也就收了回去,他试探性地问了句:

“文娘子,若没别的事,小的先告退了?”

“慢着!”

“啊、啊?您还有什么吩咐?”

“钱氏欠了你八十两,光秦水给你的田契就足够偿还了,把房契还回来!还有那只蒜头金镯。”

猫二虽心有不甘,却不敢反驳,只闷声应了,后来一想不对啊,忙道:

“那蒜头金镯,我没拿呀!”

“你没拿?”

“是啊,我若拿了,一定拿去孝敬城主她老人家,我一个大男人,留这个金镯子做甚么哦。”

这次轮到文欣诧异:什么?逍遥城主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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