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寞庭

千佛宫,佛偈阵阵,嗡响不绝。

永生大殿中,紫髻灵光,幢幡如瀑,梵音绕梁,灯烛高台坐千佛,万只金瞳,静静地注视着殿中,素衣白裳,长跪之人。

……

“郡——主!你——”

海姑姑踏入内殿,只见榻前挂着一张阴险、毒辣的面目,而那面目之后,是奄奄一息的太皇太后!

她手心歪歪一颤,刚刚取来的灯油,扑通一声,砸在了厚厚的地毯上,静谧无声!

她瞬间扑跪到榻前,不断唤着她老人家,蜡黄的面容,因胆颤而扭曲到极致。

她以为,这一次,会像昨日一样,东方破晓,她推门入殿,守在榻前,只需轻轻唤上两句,她老人家便会睁眼,要问她一句,几时了?

可这一次,那双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那婆娑的泪眼一晃,看见了她枕边已开的匣子,内心一瞬间,像被一根麻绳,狠狠勒住了一般,再也不会跳了……

“噁噁噁——”

全身忽然动弹不能,只有两只腿噔得剧烈,苦涩的液体不断灌入了她的口中,以极快的速度,流尽了她的体内,冰冷,刺骨……

她静静地坐靠在榻下,没有了任何挣扎。

瞳孔里,倒映着郡主,那美丽,又阴冷的面貌……

黎桑凤钰趔趄着身子,缓缓勾起脖子,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周遭,周遭的死寂,教人一下子安心了许多。

她甸着脑袋,左手抓着金针,瞳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右手泛白的骨节微微曲张,药瓶叮铃一声,落在地毯上,发出了细小的响声,她没听见。

“皇族金针,九代相传,你乃黎桑皇族,仅存的一位后人,太皇太后原本便要,将此金针,传于你手……你又何必,步步算计!”

闻言,她目光骤抬,盯向海姑姑,满脸皆是不可置信之色:“你--你说什么!”

自她老人家那日亲手毒杀了自己的长子之后,金针封箱,便再未开封过。

前几日,她老人家忽然让自己去取金针出来,每每卧榻,总是望着那匣子许久。

她知自己大限将至,是时候将此金针传于郡主之手,但又不敢贸然传召郡主。

一来,怕她会像以前那般,总借故推辞拒绝入宫;二来,怕有心之人发现其中端倪,欲谋金针。

先皇后逝世,郡主孤苦无依,她身为她的皇姑祖母,从小看着郡主长大,拳拳之情,又岂不怜惜……

海姑姑双眼默然闭上,此人间,再无病痛。

黎桑凤钰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周遭的黑暗,像厚重的洪流压在她身上,教人喘不过气来。

她瞬间跌坐在地,脖子僵硬到不能动弹,眼神斜斜地看向那榻上,只觉得毛骨悚然……

阁外偶然一声猫叫,吓得她魂飞魄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抓到药瓶,强行塞进了海姑姑的手心……

……

永生殿外,超度的佛偈靡靡传了进来,黎桑凤钰扎跪在那里,膝盖下跪着的蒲团,被十指抓到变形。

“我佛说,生固未可喜,死亦不必悲。施主,大可不必如此。”

黎桑凤钰伏着的腰身缓缓立起,空洞的眼神,除了冷,还剩麻木,“放不下,也忘不了。”

“佛曰,我执,是痛苦的根源。施主不如试着放下,时间久了,便忘了。”

她哀哀垂眸,声音又凄清:“聚,没能留住他。散,我心又不舍。”

“人生如梦随风散,聚散,喜忧皆是缘!一切皆为虚幻。”

“一切,皆为,虚幻?”

那一字一句,说得她胆战心惊!

她忍不住抬起头,想要质问那老者,不曾想,看清他面目之时,意识断了一下,“是你——”

一袭袈裟与那白眉长须的面目,在她眼中忽然扭曲。

“北水南来僧!”

立于烛台下的北水南来,蓦然与郡主对视了一眼,没想到郡主会认出自己。

一见那面目,黎桑凤钰便觉得说不出得恐怖,脑袋里有无数只恶魔在纠缠着,她扬指颤颤地指着他,赫然歇斯底里地起来:“一切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做的!”

当是时,她有一千个冲动站了起来,势要与那害人不浅的秃驴拼命,奈何长久的扑跪,膝盖已经麻木,刚腾起半个身子,整个人便狠狠摔在了地上……只能远远看着他从烛台后的内殿消失不见。

“你别走!”

她嘶哑着嗓子,满腔怨恨无处释放,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砸出。

那羸弱的身影,摇晃了两下,才勉强立住,但仍是倾斜的。

她极力睁开眼,大片大片的光亮,刺入了的余光里,她一抬眼,只见殿外,一排传旨的公公,朝她疾步而来……

一时间,那满殿的木鱼声,忽然将人的心,敲乱了。

风华殿。

一张和亲圣旨,转瞬在她手中撕成两半!

邱公公见了,当即呵斥:

“放肆!”

“本郡主——绝不和亲!”

她跪在殿中,腰身立得笔直,怒目望向那座上之人,高挺的眉骨,尽带与生俱来的桀骜!

见状,邱公公气得拂尘颤抖,“你—”

圣旨撕了便撕了,漠沧无痕始终没有视下面之人一眼,手执狼毫,正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忽然平声道:“昨日,使臣便已携和亲文书返回东狸,今日之后,长绣郡主和亲之事,天下皆知。文书上言,七日之后,东狸国君主遣派的和亲队伍,东渡冬海,抵达秦淮。你若不嫁,两国一纸盟约撕毁,这黎桑,败于你手。”

他笔锋一折,漠然抬头,睥了眼黎桑凤钰。

听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黎桑凤钰只觉得一股逼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猛地握着拳头,恨不成声:“漠!沧!无!痕!你——”

他收回目光,未再睹她一眼。

“昔日我阿姐,沐禾公主,因我父皇狠心的和亲之举,误入——狼口!青春韶华——尽!毁!到最后,竟落得一个——尸骨无存!你身在其中,深受其害,岂能——不知?”黎桑凤钰,双眼狂挣,血泪并存。

那声音,落在耳尖,刀一般锋利,漠沧无痕面色早已黑压压一片,压着的眉峰几乎要摧断,“远赴漠沧!她心甘情愿!”

那隐忍的声音,藏着满腔怒火,顿教邱公公,心中惊颤。

“心,甘,情,愿!”黎桑凤钰一字一句念道,忽然笑了,“和亲,美其名曰,是求和。说到底,不过是,棒打鸳鸯的工具,是你们这些昏庸的当政者,玩弄权术的手段!”

曾经的云箫世子,如今的东狸国君主,当初罗帐之恨至今历历在目、铁烙于心,要她嫁于那淫贼?倒不如叫她去赴火海。

漠沧无痕仿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若非这些权术,你觉得你还有命跪在朕的面前么!”

被那愤懑的声音一震,望向那阴沉沉的面目那一刻,她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他不愿多说,只道:“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肩负起你一个郡主的使命,远赴东狸和亲。第二,弑亲之罪,大白天下,黎桑一脉,一并株连!”

“你—”

“你当知道,你兄长,是如何落得如今这般地步。既然他那么想复国,重振他的黎桑皇族,那朕便让他看看,整个黎桑一族,是如何毁在他手上的!”

那字眼像从天而降的陨石,猛地砸在她心湖,惊起万丈涟漪!

黎桑凤钰跌坐在地,赤裸裸地盯着那张阴险的面目,心惊肉跳,最后被迫发出了一句嘶吼声:

“你简直——卑鄙至极!”

漠沧无痕手提一封新的圣旨,走下殿中,盯着黎桑凤钰,最后道:“两年前,朕封你长绣郡主,并设下入宫期限,目的,便是不想将你也卷入这场风云之中!可到最后,你还是成了你兄长的帮凶!”

拿捏在他手中的和亲圣旨,转瞬抛却。

漠沧无痕拂袖离去。

“漠沧无痕!你回来——”

那一刻的黎桑凤钰,彻底丢掉了所有仪态。

恐怕再没有人会记得,她曾是黎桑高贵的公主,曾经那个,一颦一蹙,都能引得秦淮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到如今,跌坐在凄寒的大殿之中,青丝不整,遮去半张容颜。

那细长的玉骨,从凌乱的袖口伸出,慢慢触及那和亲的圣旨。

她忽然笑了,目光满是阴冷。

那个人竟说,从未将她卷入他权谋的风云?

当初,他定下攻心之计,利用她对将离的感情,让她牵制廑王,牵制他的亲兄长!

团圆饭上,妹妹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毒,中秋之夜,亲哥哥被她囚禁于地下密室……

呵呵,天大的讽刺!

中秋夜宴前夕,手足相残——离园之恨,她一刻也没敢忘记!

她冷眼瞧了瞧那和亲的圣旨,呵呵……

寞庭。

这里的宫殿,融融泄泄的阳光从瓦檐上倾泻而下,洒得到处都是,可你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它们,就像一座冰冷的监狱。

“来了这里都一样!只要是差事做得不漂亮,手脚不利索!那这苦头,就得吃的比别人多!”

主事的嬷嬷年老色衰,手中的力气却十分老练,手里的皮鞭说挥便挥,眼都不眨一眼。

她身形变得极快,没让那毒鞭抽在自己身上。

“嘶——”

庭院里围了一圈的婢子,他们都是寞庭的老人,活干得好的,顶多到宫里头的司所里去当当帮手,到那些妃嫔的门院里头干活,远远不够格。

许多人压根不知宫里头曾经有翾妃娘娘,他们只知道寞庭里来了个新人,手脚带着质地上乘的铐链,总归是看怪物一样。

每每有新人来,自然少不了立威这一关,进到这里的人,哪个没有尝过嬷嬷的毒鞭?

一个个扒了衣服,多多少少都能找到以前挨鞭的印记。

嬷嬷这次气得可不轻,他们都以为这一鞭子下去,定会将那怪物打得皮开肉绽、嗷嗷叫痛。

不曾想,怪物还没叫呢,嬷嬷却先叫起来了。

那管事的嬷嬷鞭子莫名抽在了自己脸上,痛得跺脚。

“哎呀!嬷嬷喂!你的眼睛,怎么多了这么长一道印记啊!”有罪婢过来关心。

管事的嬷嬷不停地揉搓着辣痛的部分,每每睁眼,便觉得视线塌了一块。

她找了半天方向,逮住那贱人:“好你个死东西!看我今天不搞死你!”

管事的嬷嬷转头唤春桃,庭院里,珠帘一撩,走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春桃是老嬷嬷培养出来的小跟班。

老的打不动了,小的来打。

婢子端来凳子摆在中央,管事嬷嬷一屁股坐下,立马,前前后后,端茶倒茶,扇风捶腿的,见怪不怪,毕竟,臭狗屎难免遭苍蝇。

春桃的手法经常被老嬷嬷拿出来夸,这回可不得有好戏看了。

他们爱咋闹便咋闹,反正重巘门外,只要不闹出人命,没谁管得着。当然,也没必要管,那就是一个宫里头让人自生自灭的地方,管了又如何,熬得过初一,熬不过十五。

……

重巘门这一路上,无论是守门的士兵,还是过路的奴才,一瞧见那张脸,一个个都抱着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的心思,因此,这一路,也异常的冷清。

黎桑凤钰的脸上真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以至于牵了马车等在重巘门外的婢子--凫雁看了,都不免心头紧张一下。

“郡主……”

黎桑凤钰站在马车下,昂首回望了一眼巍峨的重巘门,目中,那熊熊的火光,恨不得将这一切烧为灰烬!

凫雁抿了抿嘴角,扶着郡主的手臂,劝人上车。

黎桑凤钰紧紧咬着牙根,整个人几乎都是颤抖的,大风不断撕扯着的衣袖,似要翻天覆地。

她回头登车之际,那呼啸的北风,忽然将那鞭打的声音送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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