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狼

郝昭、牛盖、成廉、魏越,五人一夜欢饮。我提着长弓回到家,已经中宵。

卿妤还在等我。她熬好茶汤,把热毛巾搭到我的脑门,才枕着我膝盖沉沉睡了。

有家人、有朋友的感觉,真是幸福。

成人前,除了师兄,我似乎没有朋友。看着挂在墙壁上的长弓,我想起儿时师兄教我箭术的往事。

师父李彦,人称“天下一戟”;师父没的早,我也并未学全戟法。师父走前,将自己珍藏的两支兵刃,传给了我们。

师兄的兵器,叫做方天画戟。戟身全部彩绘,戟头寒铁锻造的枪尖,枪尖两旁是双耳一般的钩镰,远看像个“井”字。

我的戟,名曰拨云月牙戟。戟身不似师兄的好看,师父的本事学了一半,枪尖旁边的钩镰也只有一只。

我对师兄说,“你替师父把画戟的本事教全吧。”

师兄最嫌麻烦,只道,“以后跟着我就行了,我带着你踏破山河。”

我的师兄极爱喝酒,他常讲,“人间小不平,举酒浇之;天下大不平,挥戟削之。”

从洛阳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今夜聚了四个兄弟,我喝的很多,我想念师兄。

我的箭术,正是他教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师兄在雁门学艺。

师父砍了根结实的桑枝,分割大小,烤弯木头;又去市上的屠户那里,买来牛筋,要了把鹅毛,三下两下制成一副小弓、一把小箭。

师兄的射艺已经成了,师父让他领了我,每日上勾注山学箭。我还记得我欢欢喜喜接过小弓小箭,当时爱若珍宝。

碧天里,一对游隼展大了翅膀飞得悠闲,只等着山中不知死的小禽小兽露头。杀气弥漫,山中禽兽,尽皆遁形。师兄举起自己的长弓,慢慢演示着射技。

蒲扇一般的大手,左手虎口握牢弓身,手腕和前臂,端的绷成一条直线;右手搭箭,鹅羽和弓弦正正形成一个直角。前臂缓缓举弓,师兄沉了沉左肩,右手轻轻捻动鹅羽。背阔肌炸开,舒展猿臂;也不见他瞄准,片刻弓开满月,忽然霹雳弦惊。挥手弦声响处,文济抬头看时,一只游隼已从遥空落下。

“我本可一箭双雕,”师兄风轻云淡,对张大嘴巴惊呆了的我讲道。

师兄指指自己左手,又换右手握了弓身,再指指自己右手,“看师兄,左右开弓。”

我看的呆了,天上剩那一只游隼也早呆了。未及那隼儿逃命飞走,师兄换右手持弓,左手搭箭,干净利索,这次射速却是极快。可怜一对游隼久霸东山,今日却赶上这等剽悍人物。

灵巧人,学不快射箭。那张弓搭箭,看来是极容易的事:一引一拉,单调重复。如没有耐性,不肯下苦工,必成不了射技。我按着师兄的动作,一丝不苟比划小弓小箭,师兄也每日指点。

没几天过去,取一片杨树叶子放好,隔十步远近,我引了弓,可以一发射中。

再上勾注山学箭,师父提了一桶牧马河的水,带了一叠饭碗。

每等我一手握弓不动,师兄端一碗水,放在我握弓的手肘上。

一箭射出,我只能搭箭的手动动,再续一箭;那握弓的手臂必须久久保持笔直。

碗碎一个,师兄再拿一个放在我握弓的手臂上。我当时年幼,胳膊腿还细,受了大罪。

我父亲是镇守边关的军吏,我自小随他倔强执拗。当时每日咬着牙,我誓要学成射技。

那几天,师父家吃饭只有干馍馍,没有熬过米粥,喝水也只好用水桶。

过了一个月,射艺小成,隔三十步,我可以一箭射中杨树叶子。

这一天,师兄摘了九片杨叶,一字码开放在三十步之外,让我再射那第五片正中间的叶子。

我有时射中左边,有时射中右边,偶尔射中中间。

师兄告诉我,一个靶子容易瞄准,两个靶子不容易瞄准,一堆靶子里再瞄一个,是难上加难。我举起弓箭前脑子里想着第五片杨树叶,目光聚了焦,看那一排杨叶时却是模模糊糊。

师兄说,要心无旁骛,要眼光狠辣,要目的明确;虽千标万靶,必须一箭中之!

又一个月,三十步内,一百片杨树叶子排开,我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这次,师兄让我张弓时,睁开两个眼睛,不许用单眼瞄准。师兄说,刀兵乱战,顾头不顾腚,保不住性命。

适应了睁大双眼瞄准那杨树叶子,又一个月。

这天师兄领了我,沿山路到了城外勾注山顶。

师兄抱起年幼的我,把我放在那山巅之侧。

我脚踏险石,鞋边万丈深渊:如履薄冰,抖作筛糠。我还记得那天,我的冷汗流过了脚跟,眼泪快要滴落悬崖。

师兄递过弓箭,让我试射。

后来的我,颠沛到长江边。虽千军万马,我未曾退后一步。那天,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胆怯。

师兄大笑道,“这么胆怯,以后不要说和我师出同门!”

往事历历,不知师兄在丁原部下可好。

一宿未眠,长夜未央。

我从墙壁上再次取下弓箭。

卿妤还在安眠,我蹑步打开门,天色将未明。

勾注山上,崔巍之巅。

我背过身子倒退着往悬崖走去。

三分之一的脚尖踩定险石,一阵风飘过,几块砂砾吹入万丈深渊。

我手挽强弓,弓开满月。

西北天狼星动,正在当空闪烁。

风吹夜露沉

马嘶边风紧

男儿尚驱驰

负郭非所珍

自怜手中箭

谁识弦里音

江河萧索暮云颓

弯弓惊起鹞儿飞

猿臂善射亦天性

虎头求封合组圭

不管虺隤马千里

堪慰霜尘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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