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他不讲话,烛火下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朦胧当中我只看见蹿起的火,舔舐着他的眉毛,攀染上他的眉梢,那么近,还流淌出一股属于阳光的温暖味道。

我咽了口唾沫,又往后靠了靠,不知道是害怕他,还是害怕蜡烛烧到我的头发。

“你,你这是作甚?”我巴巴开口,嘴里像是塞了把燃尽的白烬,呛得想要咳嗽,又实在觉得不是时候,便用力压了下去。

“莫要紧张,放宽心。”柏永晞盯了我好些时候,蜡烛身遮住了他的嘴,光晃得我看不清他的轮廓。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双眼睛,牵引着我,拉着我的手,让我扎进了温暖池里。霎时眼前无数透明的泡沫从下往上,乱花迷眼。可我却分明清晰地感觉到,冷泉中的一滴水珠,砸在了我的头顶心。

“夜夜愁,日日愁,事事愁,愁到何处是个头?”他直起腰来,脸离蜡烛远了不少,下颚的轮廓被镀了层金,却更显得他眼睛里的那些晶碎石头在黑暗里璀美熠熠,“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事事操心,怎么都不得休息,一辈子都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岂非很不值得。”

我少见他说出这样正经的话来,也少见他不同我吵架。

他是看出什么了吗?

他会妨碍我么?

虽说我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恶意,心底也有些柔软下来,但是这样反常的举动,还是让我疑窦丛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笑了笑,正欲开口,却被他一根手指按住了嘴角,身子又僵了下来。

他指尖微凉,额前碎发在空中微微晃动,又凑到我面前,一笑坐生春。

“可不要愁眉苦脸了,你笑起来才好看。”柏永晞的眼睛被烛光晃得也摇曳起来,灼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子里融化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凡事莫要多想,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才是神仙日子呢。”

他唇边的灰影深了下去,眸中越发地亮了起来,却在盛光绽放的前刻忽然后退,只留下桌上一盏灯,单薄冷清,黯淡无光。

柏永晞隐没在黑夜里,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他就不见了。

我低下头,温暖的味道尚萦绕在鼻息周围,但是却有刺刺的焦味缓缓钻了进来。

嗓子忽然有些痛痒,我感觉这该是风寒的前兆。

我忽然感觉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看见一颗水珠浸湿了它身下的木头。它半路遇见我的手指,又试探着凑过来。

这一凑不得了,整颗儿都被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包容了。

那天夜里,我披着柔软的月光出了州牧府。

我走了很久,没有找到灯,没有找到活着的人,在荒芜的亭台楼阁当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沿着水渍尚未干涸的坑洼小路前行。

夜里有些冷,我走得很累,四面都是高山,八方都是河流。

死掉的草和活着的草不太一样,即使在黑天,也很容易能区分开来。

露水浓重又加上先前连夜的雨,一簇一簇的黑草黄草当中,黄的或许还活着,黑褐色的那些都被泡烂了,死气沉沉。

很久很久以后,山间清风过,万物复苏来,游人不会知道曾经的惨相,因为他们满眼遍地的花红柳绿,铺青叠翠,再也容不下其它。

山尖顶着月亮,星星哭得一闪一闪,风吹得我仿佛来到了深夏的暴雨连天夜,雨打芭蕉,浮萍飘零,蓬死荷亡,飕飗折弯林中傲骨,嗔雷杀尽水中芳艳。

回去后,我做了个梦,梦到无数枯槁的身躯,无数炭黑的手一齐升起,呐喊着,乞求着。星星和月亮都融化了,变成剔透的水掉落黄土,背着无辜的命,在次天缓缓飞回天上。这样一来,又是个月明星疏的好日子。

连天的雨,四处的火。鸟在哭,花在泣,世间万物都哀悼,唯独青云在笑。

我发现唯独我所在的地方没有风雨,一眨眼小溪连绵,林间有鹿,雀鸟诵经,无论如何,再如何看都是太平盛世。

走不出去的绿树成荫,岁月静好。我却心中明白,山的那头是苦难,是血淋淋的痛。

我不能做一个五感尽废的人,我做不到。或许有人可以装作瞎眸烂耳割鼻去舌舍四肢,可我做不到。

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的确好,可是自欺欺人地活着,到头来能得到什么?

我愿问心无愧。

晚上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醒来,红穗不知哪里去了。我找了口水喝,又翻身睡下。

这一睡,梦里又是金灿灿的一片,最后醒来,隐约感觉还记得有个人顾盼生辉,正笑语盈盈,不知怎的,刹那就阑珊了。

红穗早上在外头候着,弯着腰进来,跪下来帮我梳妆。

上下利索后,黄锃和周明世却忽然来访。

黄锃手里拿了册书,怒气冲冲:“殿下!臣这就去缉拿这混官!”

我翻着他呈上来的册,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皱起眉头来。

“若非昨日说起要回皇城查对账本,臣还想不到这层。”黄锃说得越发激动,就差拔剑出来了,“这样大的数目!送至粱州竟没有记账!”

我点点头,放下账本:“确实没有记。”

没有记。

姜州牧在说谎么?难不成他刚刚开始就想好了要独吞?

可是他为何到了我这边忽然改口,又说收到银钱,还送去许州了?

我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刹那间拨开了浓雾看见日头当空。

姜州牧知晓我逗留至此为的是彻查银钱失踪,因此才撒下这弥天大谎的吧。

是这样……是这样吧?

我感觉胸前燃起熊熊烈火,手又抓上了那册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是这样。

昨夜还是渺无希望,现在忽然柳暗花明,弄得我好似还在梦中。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臣也认为姜州牧有所隐瞒。”周明世附道,“臣和黄大人未敢惊动旁人,此册是偷去找来的,现下就全听殿下一句话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大概也猜测到是姜州牧偷了银两,私吞了银两。但是谨慎起见,单凭一册账本,兴许手下人疏忽或者交接太过迅速,没有记上也是有可能的。

按照黄锃的话,直接把人绑来拷问,万一出了什么误会——我有些顾虑。

现下尚未掀起风波,那边也风平浪静,我还要再探一探姜州牧的虚实才是。

最好是人赃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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