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终于走到了故事的结尾。

我睁开眼睛,恍惚之间又置身于破旧的小宫,坐在簌簌落漆的小凳上。阳光一点一点,慢吞吞地攀爬上我的手指,突然有人在我的身后缓我的名字。

“潇、湘。”

我回过头,眼前倏然落下一席红帘,丝罗锦缎下垂荡着串着朱玉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慢慢恍,发出几乎微不可查的琤瑽细响。

从那汪涌动的红光里朦朦胧胧探出一只手来,没有什么血色,骨节分明,微微有一点点发抖,握着一根车绳。

我恍然惊转过来,感到身下摇摇晃晃,凳子不见了,似乎置身于马车之上。

女官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盖住了车轮吱呀:“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我看见那只手被推开,心里骤然一紧,伸手去抓。可我就要碰到他,那影子倏然就在盛光当中化为灰烬。

我猛然睁开眼睛,万籁俱寂。

空中碎屑漫天,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来过。

我坐起身来,目光投向暗处,眼前的世界仿若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把,倏然变形,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万里无云,朝阳彩霞,人声鼎沸,有什么东西缓缓拉开。

荆浒关和长宁关的门开了。

工部尚书亲自带着一众武将下到边城维系秩序,严进严出,救才养弱,我无缘得见在城门外病重而亡的老翁尸骨,也无缘得见谢家老太爷是否儿女团聚,更无缘得见在大雨洗涤过后边城破晓的黎明。

但是就算我看不到,摸不到,我也切实地知道它正被时光缓缓推动,在千里之外存在着。

经过这么漫长的过程,我终于做成了一件想要做的事。

真正到了这一天,我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还有很多人见了,却不会再见。

自始至终我都在幕后,在背后操纵一切。中间有很多次我都崩溃地想要放弃,甚至想要一了百了,也曾在夜半痛哭流涕,也曾在边城浑身浴血,好在最后终于功德圆满,我也安心了。

白昕来找过我,我看见他似乎很着急。他说:“殿下……这些可都是殿下的功劳,竟就将这仁名白白送予了他人……我去护送银两回来,路上听见了许多流言蜚语,那些从荆浒进来的人,都说殿下您当初不仁不义,骗他们敲了这么多天门,却抛弃了他们孤身进城。”

这些话我并不是没有听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天背后嚼我舌根的,我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她们骂我道德败坏,骂我不仁不义,骂我是乱世妖女,可这都有什么要紧?

我反问他:“你觉得本宫在乎这些么?”

白昕哑口无言,怔了一下又道:“可朝中那些大人本来对于你入朝也颇有微词,如今抓住把柄了,怎么会不参您?陛下与您自然是感情深厚,可为君者广开言论,为了边疆的安定,要是那些难民闹得凶了,保不准……保不准就……”

“牺牲我?”我往后靠了靠,笑着剥了一颗菩提子,放在嘴里,汁水在齿间四溅,“你不必担心,我会将这些都处理妥当的。”

我顿了顿:“劳你回皇城汇报还特意来看我,你早些回去,边城正是用人之时,你还有大好前程。”

白昕望了我很久,最终还是告退离去。

南蔺溯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他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好阿弟,我也自始至终是支持他的阿姐。

自他登上龙椅,便每日事务繁重,虽然与我也有来往,却不如以前那样频繁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事都安排了,该见的人,不该见的人也全都结束了,我也该处理最后一件事了。

让我将一切解决吧。

我让进来准备服侍我梳洗的绿衣出去,在床板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梳妆台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两张假面,重见天日。

一张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十岁妇女面孔,还有一张是我的面容。

我恍恍惚惚想起来先前死缠烂打在户楠城以怕被人认出为由问柏永晞要了一张伪面,又想起来苒苒公主曾顶着我的面,走过了回皇城的漫漫路。

我将这两张假面都收集在此,就等着今日。

我将两张人脸贴在面上,冰凉的皮感骤然唤醒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楚睢皇宫蹲在地上,捧起湿润的黄泥,覆在脸上,耳边骤然又是大雨瓢泼,淋透了我的五感,震碎了我的心脏。

我慢慢地穿上朝服,款步走进了天光,绿衣看见我,为我拉开了轿帘:“问殿下安。”

我点点头,跨进四方天地,压迫感席卷而来,几乎让我感到窒息。活这一辈子,我依旧没能克服封闭轿子带来的恐惧。

窗外,今日的暖阳依旧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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