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极目沧波吟不尽,西山重叠乱云浮

见了这位苒苒公主,午后我又去寻访了一遍疏渠的劳工和兵士。

虽然现在还刚刚开始,但是已经小见成效。水慢慢退下去,被冲塌的房子也要慢慢重建,这场天灾冲得百姓元气大伤,没有个一年半载估计是恢复不过来的。

若是朝廷拨人过来还好说,要是没人来帮忙,这边城的百姓可就只能过这种苦日子了。

这几日白昕和王均轻一直在我左右,带我走了遍了户楠,带我见了边城的钟灵毓秀,也带我再次上了船,在水灾重灾之地打了个来回。

再次来到这场浩劫的残骸中时,我又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尸体已经被打捞得差不多,可是谁也说不清哪天风一吹,又能浮上一具来。我昨日还听见一个户楠老人告诫小孩不要到河边玩耍,又讲了好几个鬼故事,吓得几个孩子哇哇大叫,一哄而散。

置身于水上,我也不知道舟底是否就沉埋着一个曾活过的人。

清澈的水面上,我只能看见自己的脸,而看不见水下的东西。有时我会怀疑,究竟是我在水上看自己,还是我在水下看世界。

我在水面下,盯着迷惘的自己和身后的青空。蓝白的雾气遮盖了我的眼睛,水上的我在懵懂前进,水下的我在溺亡。

忽然我眼前的画面开始波动,开始扭曲,身后的天也骤然碎成了千百万片。我一头从水里扎出来,脑袋里像是灌满了沉流,往前稍倾就要被压翻到船下,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清醒以后,我依旧脚踏着木板,头顶着天空,小舟依旧慢慢地前行。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见苒苒公主在树上挂了一个秋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绳子和木板。

她看见我便从秋千上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过来,水红的裙子在她的身后摇开波澜。

入乡随俗,她已经换上了南篁的服饰,准备到了宫外再更替嫁衣。她眨着一双极水灵的眼睛,跑过来我却看见她的眼眶红了。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委屈之事?”我心下一紧,问道。

她咬白了下唇,眼皮立刻就红了一圈,眼睛眨着眨着,泪就啪嗒两颗落了下来。

“姐姐救我,那几个南篁仆人好可怕。”她抽抽噎噎地说,手指绕着腰上的带子,绕得食指尖充血,深红深红的。

我皱起了眉头,这些仆婢都是我亲自把关拨给她的,顶多是因为风俗习惯会产生偏差,但是照顾不周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更不可能去存心吓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正在我纳闷之时,她的话却叫我惊诧不已。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显得极为愤慨:“那几个仆婢简直不可教!我见她们踩死了好几只搬酥屑的蚂蚁,于是便告诉她们这过错,可她们竟然不听。为首那个还反驳我,说我无理取闹!”

我几乎是震惊了,她还在自顾自地继续道:“南篁人难道都滥杀无辜么?在邬葭,这都是不允许的。”

苒苒公主像是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纠结中,眼中灰暗一片,大约是感到自己踏进了一块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甚至也没发现这话于我也可视作冒犯。

我望着她,哑口无言。

应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

该告诉她那只是蚂蚁么?她不会听,大概也会觉得我不可理喻。

昨日一见,我本来以为她作为嫡亲的小公主,娇生惯养养成的习惯是很正常的,不过也应该都在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如今看来,我大概是想错了。她所生长的环境于我,于南蔺溯都是天壤之别,思想的习惯也全然不同,若要真的成就佳侣,大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的世界太过于美好,太过于想当然,太过于干净纯粹。那双眼睛没有在尘世中游荡过,来此之前那双玉足大约都未曾沾过皇城以外的土地,我又怎能体会她之所思,她之所想?

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公主,又怎么能走出宫门,探访四罗呢?

“南篁只有不可杀人的律法。”我道,“邬葭也当是同样的。”

她看起来极困惑,吸了吸鼻涕,抬手揾泪,食指还被带子勒着。

“你觉得蚂蚁和人是一样的么?”我问她。

苒苒公主红了半张脸:“自然是一样的,万物皆生灵,岂可二视?不能滥杀人,自然也不能滥杀蚁。”

“那你觉得你父皇母后和那些奴隶是一样的么?”我再问她。

她这次没有马上回答了。她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是一样的吗?

“你看,人都尚且分三六九等,何况蚁呢?”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蚂蚁真的活该被人宰割吗?

我们真的有权利制裁蚂蚁吗?

这些问题曾经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今天却像是开了闸,一同拥过来。

“不是这样的!”她忽然在我身后喊起来,我回过头去。

我们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还是和刚刚一样,死死抓着裙子的两侧,微耸着头,倾着脖子,喘着气冲我道:“是一样的,父皇母后和奴隶亦都是世间生灵,不应有高低。”

她执着道:“大概看起来他们是主奴,可是这些都是可以变的,母后就在我六岁的时候令了所有宫人不得滥伤生物。我——我可以修书给父皇母后,只要我想,这些都可以改的。蚂蚁,奴隶,母后,父皇,都没有分别!”

小姑娘的眼睛被泪水洗了一遍,变得更亮了,亮得我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历史上草寇奴隶翻身为王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这确实是可以改变的,却不是她能改变的。

“那你的父皇母后有没有打杀过奴隶?”

她再次噎住了,良久才道:“他们许多都是犯罪才做的奴隶,犯了罪才被处以死刑,不算滥杀,也没有错杀。”

“那你又不懂蚁语,你怎知那些被踩死的蚁不是罪蚁,有没有偷王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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