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溪流水

我带着红穗出了皇宫一路来到礼部,取了腰牌领了人,最后再将舆图归还,坐上简朴的轿子,便向北去了。

坐在动荡的轿子里,我不由地感觉到一阵恶心。

我痛恨极了这轿子,在南篁宫里,除非出席特殊场合,也都是走着路去的。

这次是迫不得已,这么长的路怎么也不能走着去。就算已经传了令,抬轿人个个都是提了十万分小心,我还是头痛欲裂,胸前淤积着苦闷之气,只想探出头去大吐特吐一场。

这轿子承载了我全部的希望,就如同曾经的它驶向难以预测的未来。

我坐在上面,仔细辨别身边的环境,撩起帘子,尽量不把脸露出来,观望着外面的世间百态。

不过是刚刚出皇城,城外就成了另一个世界,小破集市上的商贩百姓窃窃私语,携家带口的青年男人被行囊压弯了腰,向金顶的方向艰难地移动着。

“这轿上的是谁?”

“不知又是哪个达官贵人了。”

他们退得极远,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可纵使如此,我依旧能看见他们嘴型的变化,阻挡不住那些话语钻进我的耳朵。

“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屁,宫里除了求神拜佛还会干什么?这些人除了笙歌燕舞还会看到什么?”

我放下了帘子,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扣着手掌,乞求着这样就可以阻挡外面的喧闹传入耳中。

吵闹在市井里是最寻常不过,我试图说服自己,不断默念着这几个字,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手指,从一数到十,从十再数到一。

喧哗声变得大起来了,变得更近了,慷慨激昂的声音和女人孩子的哭声变得越来越刺耳了,一直捅进我的心窝子里,瞬间错觉整个人后退了数丈,退出了轿子,退出了小城,退出了尘世。

我看见几个激动的少年和中年男人,手抄棍子试图冲过来,冲着我过来,冲着轿子过来,撕打起来。

轿子矗立不动,得益于它的重量和无可匹敌的价值。

可是下了轿子,褪去华装,谁又比谁高贵?

这里只不过是刚出皇城,只不过是刚刚出来罢了。没有想到这些人的怨念竟然如此深重,深重到飞蛾扑火都要拼死一搏。

这是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我重新闭上眼睛,眼皮挤压了被官兵押着跪下的民众,再睁开,还是在轿子里,没有撩开帘,没有走下轿,没有说过话,没有亲眼目睹,彻头彻尾冷眼旁听。

外面扭打的声音慢慢停止,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轿子外面传进来:“殿下,已经没事了。”

轿子外面完全成为了死寂,只剩下脚步声和支吾声,想要出口却被挤压在喉咙里的咒骂声。

密密麻麻,糟糟乱乱,恍若妖魔低语,随之的还有哭了一半被压回去的童声。

“慢着。”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挣扎着代替那些呜咽说了出来。

“殿下?”

“把人都放了,如是外城来的难民就帮着寻个住处安置罢。”

我知道外头那个随行的人还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并不想听。

不知这样的举动会留下什么隐患,可是我没有办法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拼命告诉自己,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很有可能先前的努力都要前功尽弃——可是我终是下了这个决心。

我松开手,抬起头,平视前方:“起轿罢。”

南篁人好斗,但这般反应激烈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此乃天灾,并非人为,错不在帝王,亦错不在皇室,可是他们的一腔怨恨总得有个地方宣泄,他们的满腔痛苦总得有个理由。比起将这足矣压垮千年古树的奔波劳碌压在虚无缥缈的水上,他们更愿意借题发挥,将根本原因归结在其他安然无恙的人身上。

总不能他一人苦痛,他情愿万人恸哭。人人如此,自私自利,偶尔有那么几个例外,是为圣人。

午时外头张罗起膳食,不知是从宫里带的还是沿路备的,总之红穗送进来的时候,还是色味俱全的。

红穗跪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又终于没有说,相对无言。

我没太在意,总之现在已经出了皇城,父皇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她算是安然无事了。

倒是绿衣……

我突然想起方才在外头同我传话的男声,听起来不是太监,那想必就是礼部派来和我随行的文武官员。

因为南篁江湖势力动荡,所以给我的随从必定都是武艺高强的,有个武统领也不奇怪,而文官主要是负责记录言行见闻。虽官职不大,可两位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

武官不忠,挥挥手就能叫我够呛,文官不实,动动笔就能叫我背负骂名。虽然我不信这些人会随便乱来,但基本的关系还是要打通的。

说不准今后有大用场呢。

用膳过后的休整时间,我传唤了他二人来近前。

在礼部因为急着离开皇城,只不过是匆匆一瞥,现在二人来到近前,我方才得以好好打量。

好在南篁不整这些虚的东西,不像别国女眷见外男还要装模作样弄个屏风隔层布,漫说这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带不动,隔着轿子过来的声音也不舒服极了。

见礼过后二人站起,我见左边那个长得结实,一身并不华丽的常服,腰间系着大带,脚上蹬着草鞋,俨然是民间标准的装扮,想必就是那个武官了。

我点头示意一下,又看那文官是截然不同的模样,满面书生气,身穿的也是符合礼制随行官员服饰,腰间佩玉带牌,君子坦荡荡,目不斜视亦没有半分畏惧权贵的模样。

这样看了几眼,我大概心里就有了底,得亏老皇帝还有良心,没有塞给我几个刺头。

我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抱拳来:“黄大人,幸识。”

那武官忙不迭回了一礼,微微有些错愣。好汉再抬头时神色略有闪烁,欲言又止。

“周大人。”我又向那君子作了个揖,先前传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位了。

我随后又坐下身来,望着两个人身后光明大道,扬起笑容:“今后的路,还望二位大人多加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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