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我来审这人的时候,是个姓元的小兵看守着的。

他和另外五个人都是跟着我一路去户楠,又一路跟着我往覃东来这里的。

他见到我立刻行了礼:“殿下,人就在里头呢。”

我点点头:“辛苦你,就在外面守着吧。”

我推开门,只见刺客双手被束在身后,正坐在地上。

在问出那个假地点之后,我就没让他受什么苦,也没短了吃喝,一路虽然怕他跑了,但是也没有五花大绑限制他。

我单刀直入:“你老实交代罢,你不是王将军派来的刺客,他也没有藏什么银子在甫澍山脚的私宅。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谁派来的?你说实话,本宫不怪你。”

那刺客这两日受到了优待,我能看出来他是有些惊讶的,因为这待遇并不是一个俘虏会有的。

这两日我还吩咐守他的人日日给我汇报情况,发现他确实是会流露出感激之色。

本来我也没存那些心思,只觉得这些当刺客的人大都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这世道太艰难,有太多的人将头颅拴在腰带上过活了,既然他已经说了实话,那就不必再为难他了。

所以我吩咐随行医官替他治了伤,也一路好吃好喝地押着。

刺客听了我的话垂下了头去。

我心中还是忍不住动了一动,他这片刻的沉默,让我肯定,他一定是知道些内情的。

也说明了,他是有纠结的,是可能吐露真相的。

没有想到我一时的善心,竟然可以起到这样的效果。

那刺客真的有所松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却如一块磐石砸入我的心口,激起涟漪千万。

我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撞上了脑门。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忍住去揪他领子的冲动,头也不回地转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身的时候,我险些没有站稳,撑了一下桌子才堪堪站稳,

我大步走出去,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清明,告诉门前的小将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自尽。

然后,我就向前走了起来。

后来我就跑了起来。

风砸过我的脸,在上面四分五裂,然后在我耳边尖叫着呼啸而过。

我感到浑身上下编织成柔软绸缎的线都成了可以割裂皮肤的针,无孔不入,一点点凌迟着我的理智,折磨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刚才是怎么跑起来的,和门口的小将是怎么说的,我统统都记不得了。

脑子里只剩下一团混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虚无。

我喘息着停在一棵树旁,撑着干,慢慢地蹲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感到一颗汗从头顶滑到了下颚。

心脏像是从胸口落到了肚腹,又从腹部撞到了头顶,用我的皮肉擂起了鼓,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砸成稀泥,破空而出。

我把自己蜷缩进黑暗,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并不狭小的房间,那个抬起头的刺客,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是陛下……是陛下派我来的。”

他嗫嚅道。

我一阵头晕眼花,抱着树干,呕了出来。

我想,我呕的不是食物,应该是已经被搅碎的脏器。

我吐到眼前一片漆黑,收回手,这才发现食指的指甲已经在扣树皮时候断了。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不干净。

在这场权利和金银的博弈当中,谁也不干净。

姜州牧不干净,周明世不干净,黄锃也不干净。

王将军不干净,张大人不干净,皇帝也不干净。

脏透了,都腐透了,都烂到根子里去了。

人人都参与其中,三座最大的山都或间接,或直接地造成了灾区百姓的食不果腹,虺隤瘏痡。这些银子是地方官府唯一的希望,是身在地狱人民唯一的期盼。

可是他们把它当成什么了?当成游戏了吗?当成儿戏了吗?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人的死亡,大概都只是地方呈上来的一纸数字,顶多是缺漏的税收。

他们不在乎。他们不在意。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再发银子来,也没有提过怎么补偿,补救百姓。

皇帝只想知道,银子到哪里去了。

来南篁这么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将这个地方看得更清楚过。

为什么四国之内,南篁只能被他国唾弃?为什么南篁是最弱的一国?原来,不仅仅是地理的原因,也不仅仅是资源的原因。

朝堂都乱成这样了,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都只想着要保全自己,没有清官,没有清流,只有恶心到让我忍不住吐得天昏地暗的黄白之物。

我向南方中城的地方看过去。即使隔了这么远,我还是能感到一股酸臭,一股刺鼻,蹿进我身体里,撕碎脉络的恶臭。

恶心到让我想要逃离,想要远走高飞。

都不干净。都恶心透顶。

这还怎么查?这还怎么对质?难道我上朝,往腰上别一把屠猪刀,把这群大官和皇帝的脑袋都砍下来,为边城的百姓报仇雪恨不成?

他们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大殿腐朽的柱子就塌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良木来代替。

太子能撑住吗?

那些流窜的余孽如同蛀虫,会将整个南篁都吃掉。

外面三国在打仗,南篁不需要打仗,只需要维持现状,那就会不攻自破了。

也不怪暴民,也不怪起义的草兵,他们是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污浊的水蔓延到我脚边的时候,我没有察觉。蔓延过半身的时候,我还是浑然不觉。

现在,它已经快要蔓延到我的脖子,我才低下头,发现自己已经再拔不出来。

再向远方看,是无数身陷囹圄的百姓。他们发着抖,挣扎着,溺亡着,发出混在翻浮游动,湮没在泡沫中的呐喊。

我要下去。我要向中心去。即使死。

我真的很想要痛哭。

为我手上沾满的鲜血痛哭,为在灾难中失掉性命的百姓痛哭,为死无全尸的草兵痛哭,为在南篁苟延残喘,在夹缝中苦苦支撑的人痛哭,也为生在乱世,所有身不由己的人痛哭。

可是我发现我哭不出来。

于是,我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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