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逝水

“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可以从山顶俯瞰整个海滨;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三百年老榕,已经被当年大火烧掉,所幸门口的山茶树躲过了大火;别墅分主楼和副楼,原先主楼有三层,以欧式设计为主,正面是剁斧罗马式大柱,内部细节中西合璧,所有木材都采用名贵楠木。”

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一路为他讲解旧宅的设计来历,信口说来,如数家珍,竟比导游还熟悉都多。启安低头静静听着,神色有些恍惚,不留神被脚下瓦砾绊住。他俯身在主楼废墟的台阶前蹲下,抚去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6”。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拂过冰冷的刻痕,白皙指尖立刻染上灰黑与惨碧的颜色。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冬天。

一方浅蓝色格纹手帕递到艾默眼前。

艾默接过犹豫了下,还是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这个牌子的限量版手工手帕固然稀少,如今还习惯使用手帕的男人更是十分珍稀。

“建成不到一年就烧毁了。”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眼前三层高的主楼大半坍塌,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门前三人合围的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倒在地上杂草丛中。

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轻旋着贴上艾默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陡然有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

“哎,真的下雨了!”启安一把拉起艾默,躲进门廊下方,半圆拱顶恰好可供两人避雨。

“没事的,这雨下不了多久。”艾默撩了撩额发,那乌黑发绺月牙似的披在额角,将她的右眼遮在阴影里,越发显出那杏仁儿眼的深邃闪烁。启安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回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启安笑一笑,一时却找不到话,脱口又问了个蠢问题,“你对这里特别熟悉?”

艾默笑而不答。

启安咳了声,转换话题,“你相信那个鬼故事?”

“鬼故事自然不足信。”艾默一笑,转头望向那残破的庭院,“但那段往事是真实发生过。”

启安耸肩,“或许只是一场普通火灾,那些浪漫故事都是后人编的。”

艾默抬眸看他一眼,并不反驳,唇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了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艾默走到廊边,倚在门柱的浮雕下面,凝望不远处的废墟,飘洒的雨丝沾湿她柔和侧颜,颊上泛着细碎水光。启安凝神看她,她却凝望远方,浑不知自己也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景。

天色放亮,雨势渐渐停了。

“走吧,趁雨停了赶紧下山。”艾默回头一笑,转身迈出门廊,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

启安怔了怔,依然立在原处,“这么快就回去,不再看看里面?”

艾默回头笑。“天快黑了,再晚下山就没地方住了。除非你想在这里露宿,或许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也说不定。”

“露营这提议不错。”启安眼睛一亮,认真地说:“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夜访女幽灵吗?”

艾默笑出声,“这么风雅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馆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启安失望地摊手笑,艾默转身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笑着说,“就在这里说再见吧,祝你露营愉快!”眼见她真的说走就走,启安忙大步追了上去,“那个,露营还是下次好了……”

“附近有好的酒店推荐吗?”启安有丝心虚地问。

“你不是已经订好了房?”艾默诧异。

“那是……随口搪塞导游的,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低头看脚下石阶,很不习惯撒谎。好在艾默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立刻爽快地说,“我住的店不错,带你去看看吧。”

启安悄悄松了口气,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又找到少年时的忐忑感觉。

艾默领着启安径直到了海边一座宁静的家庭旅馆,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漆着奶黄色外墙,乳白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见到她身后的启安也并不诧异,周到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老板娘介绍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别墅,买下翻新以后建成旅馆,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笑起来,“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第四次来了。”

启安挑眉看她,艾默只是微笑。

启安直接挑了艾默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布置得很温馨,家具简单精巧,木几上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露台上有躺椅和小桌,床头和露台都有宽带接口,为住客想到颇周到。

露台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雨后海风清爽,南方三月已经回暖。

启安惬意地窝在躺椅里,打开笔记本,修长十指灵活翻飞在键盘上。

“3月21日,阴雨,有风。下午终于抵达,匆匆赶到这里,感觉却很失望。老爷子的梦中故园已经成了旅游胜地,老宅只剩一片废墟。最可笑是流传在当地的故事,叫我不得不佩服后人的想象力。他们甚至搭配了图画,实在有趣之极。特意给老爷子带了一套,可惜已经看不到他的反应,不知他看到这些图片会是什么表情。”

启安停下翻飞的手指,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停下来想了想,又飞快地敲下,“此行遇到一个十分奇特的女子,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人惊诧,显然不是普通游客。或许她和老宅也有某种联系,或许会是故人相遇。原本这是一趟苦差,眼下却开始变得有趣。”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门铃叮咚,启安正欲起身,却发觉是隔壁的门铃在响,老式房子的隔音果然不怎么好。

隔壁门口隐约传来说话声,是老板娘和艾默在交谈。启安合上眼,眼前不觉浮现废墟门廊下,艾默凝眸伫立的侧影……那一刻,她眼里的怅惘尽落入他眼中。

她惆怅什么,又为谁而惆怅?

启安无意识地揉了揉眉心,笑着摇头,拿起手边一本书来看。

隔壁突然传来砰砰声,似乎谁在敲打墙壁。启安一怔,忙丢下书,开门出去。却见隔壁艾默的房门半掩,里头砰砰声不绝。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板娘,手里还拿着尖嘴钳,艾默正从桌子底下狼狈地钻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凌乱卷发,套着宽松的小熊睡衣,鼻梁上架着小巧的黑框眼镜。

“我们在修插座。”艾默慌忙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不是吵着你了?”

启安忙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了眼房里散乱一地的钳子、钉锤、电线……忍笑道,“你们确定只是修插座,不是要拆墙?”

老板娘尴尬地笑,“工人今天休息,我也不太会修,本来以为换个插座很容易的。”

启安二话不说,挽了袖子钻进桌子底下,“给我电工笔。”

艾默忙戴上眼镜,满地翻找工具,“给!”

“再给我一把螺丝刀。”

“哦……”

“小一号的。”

“小一号是多小?”

大堂电话响了,老板娘忙奔回去接电话,顺手带上了房门。

三分钟之后,启安修好插座,解决了困扰两个女人长达二十分钟的问题。

“厉害。”艾默松了口气,由衷赞叹道。

启安拍拍手上灰尘,“只是很小的问题。”

艾默抱着工具箱讪讪地笑,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她睡衣上的小熊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突然不好意思看她,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却一眼瞧见摊开在桌上的厚厚一叠文稿,纸上字迹清秀而凌乱。

启安不敢细看,怕无心偷窥到了女孩子的日记,随口笑道,“你也写日记?”

“不是,在整理稿子。”艾默一边回答,一边将笔记本电脑接上插座充电。

“有电脑怎么还手写?”启安诧异道。

“有时候对着纸张更有灵感。”

启安更诧异,“你是作家?”

艾默白他一大眼,笑道,“现在人人都是作家,会写字的都自称作家。”

启安笑起来,“美女作家仍然少见。”

艾默哈哈一笑,“所谓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

启安忍俊不禁,好奇心越发被挑了起来,索性厚着脸皮邀功,“修好插座没有酬谢吗?”

艾默挑眉看他,“请你吃饭如何?”

启安微笑,“不如让我拜读下大作?”

艾默笑了,眉眼弯弯,“不好意思,我写的是低俗色情小说。”

启安大笑起来,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那更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边,思路却已经断了。

看了看之前写下的段落,越看越觉得别扭,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哗地撕下刚写的一页,揉成一团,顺手摘下眼镜摔在桌上。

“为什么日记没有写完,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苦恼地撑住头,轻敲额角,“为什么传言会演变成这样?”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走到落地百叶门前,倚了门框,点燃一支烟,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夜风吹散烟雾,缭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一支烟燃完,艾默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枕边一只精致的密封匣子。匣里是一册发黄的本子,封面的锦缎织花已经褪色,边沿压着一圈细碎的蕾丝,虽已旧得发黄,仍觉得华贵精致。艾默叹口气,又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鸢尾香气。艾默以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轻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