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死寂

一个虎背熊腰的醉汉,曲衡波无论如何也拖不走,她蹲下拍拍封分野的脸,他两颊的肉颤颤,人还是纹丝不动。

她扒着门缝朝里看,窗上打着冯采采一个人的影子,曲衡波敲几下门,喊道:“冯姐,你男人喝醉咯。”

不多时,冯采采端着只木盆从院里出来,满盆水泼头浇在封分野脸上,封分野嘟囔一声,翻了个身。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她把木盆塞给曲衡波,袖子卷过手肘,拎起封分野的衣襟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给老娘起来,自己走!”

封分野痴痴笑道:“认识你多少年了,采采还是那么漂亮。”

“瞧瞧这人,喝醉了就信口胡沁。得了吧,老娘不缺你那两句夸。”冯采采又气又笑,封分野平素不是个会讲甜言蜜语的家伙,喝多了说,醒来却不记得,但听到的时候,终归是开怀的,笑意遮掩不住,挂在眉梢。

曲衡波作势要上前帮忙,冯采采道:“妹子你去歇息,我拾掇他。”

她应道:“你们进,我来锁门。”

挂好门闩,曲衡波本该回屋去,她朝腰上一摸,发觉自己又忘了烟杆已经没了,背倚着门坐下去,从衣服里拽出那颗穿着红绳的石头端详。

石头的一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灰色的底子上有几条深色纹路,形似水草,另外一面则非常粗糙。这颗圆形的石头是义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不值钱,也不知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她庆幸于此,否则早就卖掉去换吃食,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窗前冯采采和封分野的影子紧密地贴在一处,冯采采在喂他水喝,二人好似寻常夫妻。

曲衡波将石头妥帖放回,靠在门前继续看着他们。

“采娘,”封分野喝了水,喉咙不再火烧火燎:“你不该跟我。”

冯采采只当他是在撒酒疯,淘好巾子给他擦脸,擦干了脸,拿出一身干净中衣给他换好。封分野像个婴孩,任她摆布,很快便被安放在了席子上。

他又说:“你跟小衡,你们要互相照顾。”

冯采采拉过封分野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心,哪天你横死在外头,我也不会寻死觅活。”

封分野迟钝地点点头,安然入眠。

梦境中,曲衡波痛苦地捂着侧腰在地上翻滚,有人把她刺伤了,罪魁祸首就握着短匕倒在她面前,一个赤足的孩子,他刚死了家人,没了母亲,鲜血从匕|首的尖端滴落,他静默地哭着,他刺向曲衡波的同时被她一掌拍开了。

封殊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束手无策。

当年的他同样毫无动作,梦中的场景之所以格外清晰,是因为它就是他的记忆,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他和曲衡波都没有料到,这个怯懦的小娃娃会突然暴起伤人,诅咒着还身披戎装的,身为前任军中粮官的自己。

曲衡波沾着血的手伸向他,忽然重重跌下,没了生机。

封分野猛地坐起,大口喘气,新换上的干净衣衫浸满了他的汗水。他缓慢地离开床榻,没有惊醒身边的冯采采,穿上靴子,离开了房间。曲衡波还盘着腿坐在门边发呆,没看到他出来。

“你有了定心的消息,抓紧去找人吧。”他在肚子里搜刮了半晌,末了说了句最不愿讲的话。

曲衡波摇头:“她不要我去找她,我就不去。”

封分野难得听她说丧气话:“新鲜,曲定心不黏着你,你不咬着曲定心,天要塌了。”

“天塌了未必不好,塌了的天,不才是咱们的天吗?”曲衡波仰起头,头顶抵着门上一颗木瘤。

“你喝多了?说什么浑话。”

“不是酒后吐真言么?”

人醉酒后究竟是说浑话还是吐真言,封分野并没去证实过,此刻他头痛欲裂,还硬撑着不愿回去歇息,他自知这点儿疼痛,比起曲衡波为了帮他挨的那刀,简直是小儿科。

他在营帐里发呆,是曲衡波自己挣扎着爬出去求救,才得以保下一条性命。

这是个无月的夜晚。

“你的烟杆呢?”他尝试着扭转话题。

曲衡波颓然地回答:“教一个恒山的小子劈断了。什么簪花剑周敞,大哥你认识吗?”

“听过,他不很值钱。”

“那,”曲衡波有些犹疑:“你知道曲护吗?”

她绕过了湘君剑,在她看来,江湖人会心照不宣地做他的拥趸,他听起来英俊、强悍、悲哀,他的死甚至令隔辈的陌生人都觉得遗憾,不多她一句关怀。

“曲护,是湘君剑的妹妹。曲家没有人了。”

曲衡波斟酌着字眼,她对于探听这件事情怀有顾虑,不为旁的,只为那或许存在于她和衡山之间的隐秘联系:“二十多年前,衡山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还在雁门外走闯,不上心太遥远的事情,是进城偶然听人提起,左右也就是些内斗的传闻,多问不到什么。”

如同有人刻意隐瞒,像磐蒲园杀了人的事情,传出来的风闻不过是他们想让人们知道的东西。

“也就是说,如果要问,还是可以问出来的。”

“不如直接去一趟衡阳。”

曲衡波头顶有点儿痛:“那么远,懒得去啊。况且去了能怎样,让他们看出我偷师,削作人棍?”

“你偷师了吗?”

“当然没有,我倒想。”

“你是不敢去。”

他的小妹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写在眼底,挂在脸上,有心的人眼皮都不消动,就能把她看个底掉:“你怕去了,怕自己真的跟衡山派有什么瓜葛,不能随心所欲地报仇。”

“嘘!”曲衡波坐直,狠狠瞪着他:“报什么仇,我却不知要去找谁报仇。”

“放不下的事,没有做完,到死都放不下。”

封分野的怒火烧到了他不该烧的人身上,曲衡波蹙眉问:“到底怎么了?”

他张张嘴,不讲话,又摇头道:“珠英楼的事,不要问。”

曲衡波站起来,靠到封分野近前,双手按上他的大臂:“我不是问珠英楼,我在问你。”

“小海他……”

封分野始终说不出口,他知道一旦让曲衡波知晓了个中原委,定要固执地留下来帮自己,她现在已然岌岌可危,万不可再卷入更大的风|波中去,最好立刻就离开。

“他耍小孩子脾气,你也知道。”

曲衡波缓缓松开手,撇了下嘴,侧着头,双眼微闭:“他耍脾气,是要出人命的。他是不是同鸣蜩谷的宋纹混在一起搞鬼,我明天就去问那姓宋的,看是什么事情激得他要跟你耍脾气!” m..coma

封分野喝道:“不可!此事我不许你再过问,明日|你就出城南下,去找曲定心。”

“大哥,你在想什么。有人死了,颜曾死了,姓刘的寡妇死了,鹿沛疏,倘若不是给我撞上,如今也已然死了!你知道吗,前几天还有个鲜花似的小姑娘,来求我杀了她,因为方丹蛟要把她送给你!”

她大口换着气,几天来压在心头,沉如巨石的愤怒,一股脑儿地都宣泄|了出来:“还有那个要杀定心的女人,她还在这儿,还在潞州城,你让我一走了之,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封分野拍拍她的肩膀:“我明白,我都明白。”

江湖掀起风浪,漂泊舟船,岸上行人,无一能够幸免。

“你当然明白,从来都是你最明白,明白到毁了自己都可以毫不在乎。”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封分野早就不能回头,他只是在被淹死之前,尽其所能地不拖人下水。此时曲衡波指着鼻子骂他,他想的,全都是一件事情:没把她也拉入见不得人的勾当里,大概是这几年来,他唯一不会感到后悔的决定。

仿佛所有源于不甘的争执、憾恨,在鲜活又执拗的小妹面前,都能得以完满。

他低声说:“你要吵醒采娘了。”

曲衡波急急收声,被他气笑了:“别以为我不知你盘算什么,想也不要想,这摊子我管定了。”

“你管不了,小衡。”封分野说得笃定。

“管得了管不了,你说了不算。

吵过一通,两人都累了,匆匆作别,各自回去歇息。

曲衡波故意把话说得很重,之前在珠英楼是,如今在冯采采家亦然,她想看封分野能忍到何时。她不是非管不可,正如郁家门客所说,她管那些事,无非是求个心安理得,为的是证明自己多少有些用处,硬说为侠为义,能沾上边儿,但到底不是为那二字。

那二字于她而言是一个好用的借口,用来敷衍无法向人明说的肮脏念头。

曲衡波睡得很浅,她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是刘氏,是鹿沛疏,是玄风……是她方才同封分野提到过的每一个人。

她碰到自己的心了,还在跳动的血肉上裹着厚厚的胞衣,她把它拽了出来,痛得两眼一黑,咬着牙,撕掉了那层胞衣。鲜红的脏器被她捧在手中,万分珍重。

曲衡波把它放回原处,脑海里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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