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七月半

七月十四,是生人祭奠逝者的日子。化了灰的纸钱一堆一堆立在墓碑前,密密匝匝的坟包当中有处空缺,是新挖的坟坑,尚无人落葬。

曲衡波裹着破草席躺在坑底酣眠,身边散落着几枚铜板,是她留下的过路钱。

今晚,有故人久违入梦。

她用柳条给义母编了一个花环,飞奔上山坡,定心跟在身后,义母在坡顶休息。从她记事起,义母就时常需要休息,不能走太远的路,提不动很重的东西,甚至没办法大声说话。

搬到山中以后,她照顾着义母和妹妹,每日所做无非练功和杂活。她被村子里的其他孩子欺负:他们觉得她穷,家里还有一个快要死掉的女人。她都不怕,她相信,义母马上就会好起来。

坡很陡,她开始有些气喘。定心在她背后哇哇大叫着什么,她听不清楚,转回头去也看不到妹妹,她咬着牙跑到了坡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等我们回家,就给你打把真正的刀。”义母的手温暖柔软,她把曲衡波揽在怀里,讲了一个故事。那故事是说什么的?直到她给义母戴上了花环,都没能想起来。

背对着曲衡波的义母一动不动,她开始着急:“娘!娘,你喜欢吗?”女人瘦削的肩膀像腊月里的山丘,在风刀砍削下岿然不动。曲衡波绕到她的面前,把垂在她面前的乱发理开:“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她理了一阵子,发现那些头发还是乱如蓬草:“娘你等着,我去找定心要梳子。”

“回去?”女人气若游丝,却狠狠捏住了曲衡波的手腕:“回哪儿去?”那些头发再不需要曲衡波打理了。它们分到两侧,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咣啷!”抱在怀中的短刀滚落,曲衡波坐起身来,心跳得教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要炸裂。

树上的乌鸦啼了几声,天上无月,空中无风,沉闷得连杂草都不再摆动。她盯着乌鸦,忘了为什么回到并州,忘了自己为什么睡在坟坑里。

一只女人的手,蓄着尖利的指甲,干瘦到可以看清每条经络,它包裹住了自己的心,先是极为轻柔地按|压下去,然后指甲尖嵌入了血肉里。

曲衡波还在等那只手把她的心捏爆,像肉摊的屠夫捏爆不新鲜的猪心,引来路人欢呼叫好那样,她想寻个了结。

“蒿里谁家地?”*

悲歌在空中回荡,伴有几声击筑清响。

有人唱道:“聚敛魂魄无贤愚。”

曲衡波迅速揭开席子,屏气半蹲,贴在墙壁上。她听到一个女子的脚步声,应当属于这位歌者。还有一个男子……

“鬼伯一何相催促。”

不,至少有三个男子。

“人命不得少踯躅。”

歌声一落,杀声四起。曲衡波攀上土壁,细长眼眉露在外头仔细观察。有一男一女身着素服,披麻戴孝,被两个黑影纠缠。他们未携带兵刃,而少女的武艺堪堪自保,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皆是左支右绌。

帮,还是不帮?

曲衡波知道近日官|府对私斗盘查甚严,就算是在野地,也保不齐会招来夜巡的武卫。心中还在盘算,她已行动起来,一脚蹬出坟坑,推刀出鞘。

两个黑影听到异响,不由分神,男子抓到机会挥拳而上,直击一人鼻梁,黑影根本无暇挥刀,被砸得满面开花。男子改拳为掌,朝黑影持刀的手腕翻覆两掌,夺下他手中横刀。

另一个黑影见状,转身向气喘的少女后心斩去,男子鞭长莫及,疾呼:“师妹!”

一道人影从黑影与女子之间窜出,“铛、铛”几声脆响,曲衡波手中短刀截下杀招,将人护在身后。她虎口震得生疼,换做左手执刀,拉开架势,与黑影对峙。

“娘子,”少女开口道:“此事与你无关,速速离去为妙。”

生死相搏,丝毫懈怠就会送了性命,曲衡波对她的劝告充耳不闻。男子击倒的黑影再难起身,已被俘虏。曲衡波旋刀突进,削向黑影左臂。对方横刀砍向肋间,她侧身闪避,一刀从手臂带往肩膀,黑影趁势转腕推刀,划伤了曲衡波上臂。

曲衡波暗叫糟糕,这俩人招来的是硬货,再缠斗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她正欲开口喊人,黑影却忽然僵立原地,晃晃悠悠要倒下去。

男子惊呼:“他们不大对!”

“快掰开嘴,挖喉咙!”曲衡波丢了刀,拽下黑影面罩,一手去捏他下颌关节,可怎样也撬不开嘴。

一股污浊从他的嘴角泄|了出来。曲衡波松手:“什么玩意儿,药性这么大。”

被俘虏的那人也死了。

少女掩着口鼻:“他们吃了什么?”曲衡波答:“杀手会把牙凿空,内里藏|毒,遇险就会咬开。宁可立死,也不愿被人生擒……”那二人的脸色变得难看,她不再说了。

男子道:“恕某冒昧,娘子孤身一人,实在危险。”他本想说“可疑”,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词。

曲衡波收刀入鞘:“不劳费心。我睡得正香,让你们扰了清梦。”

男子往她来的方向去寻,坟坑附近足印的大小与曲衡波的脚正相当:“你为何睡在我等师父的阴宅。”

曲衡波失掉了耐心:“好心帮你们,怎么还成了贼?你们的师父在哪,我怎未见到尸身。”

“师兄,”少女瞟向曲衡波:“你不能……”

男子按着臂上伤口,苦笑摇头:“罢了。师妹,将钱给这位娘子,权当是谢礼。娘子,”他转向持刀之人:“好生寻处逆旅歇息,莫要睡在野外了。”

一串铜钱递到了曲衡波面前,少女捧着它的双手如绸,让人觉得倍受礼遇。她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鹿沛疏轻叹,“多谢”哽在喉头。宋纹急急赶来,拉着她的手关切探看。鹿沛疏挣了几下,把手抽了出来。二人造好师父的衣冠冢,一夜无话。

曲衡波在暮鼓初响时来到了潞州城。

挎着篮子的少女见她在蹈霞堂破碎的牌匾下发呆,上前搭话:“姐姐找人吗?”曲衡波没有回答,她打量起女子,入夜后还在街上缓步慢行,恐怕是流莺。

既是流莺,问她就正合适:“我妹子在义学读书,本来约好初三见面,眼见十五了,连个人影也无。娘子可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少女挑起柳眉,嗔道:“办义学的先生四月里死了,这儿六月被查封的。”她靠在曲衡波耳边说:“姐姐不知道,不光是义学,咱家的摊子也要黄了。跟有人商量好了要整治我们似的。”

“原是如此,那日子还真不好过。”曲衡波发现少女的绣鞋精巧干净,鞋底侧边雪白崭新,哪里是摊子要黄的模样?

“姐姐,”少女靠得近了,曲衡波能闻到她身上甘甜的脂粉气,她在曲衡波衣领处嗅了嗅:“姐姐身上是什么香?”

“花椒。”

少女一笑,朱|唇似雨后杜鹃:“用花椒熏衣裳?”

曲衡波听到巡街武卫铠甲碰撞的声响靠近:“我还有事。”她翻进蹈霞堂的院子,口鼻里全是少女脂粉的味道:“也太浓了。”

她向后院走去。

原本清幽的院落因无人打理而枝蔓横肆,映入眼底的都是诡怪黑影,除了隔院传来的震响蝉鸣,曲衡波耳中都是自己喘息和踏步的声音。

“叮。”

前方有人转过身来,扯动腰间环佩。

曲衡波闻声向后撤身,险被一拳砸中鼻梁。那人紧接着又送出几拳,逼得她连连退后:“我是来找自家小妹的!”对方无意听她解释,两拳滞在她脑袋侧边,就要朝太阳穴砸去。

曲衡波见状,从他手臂的夹击中翻出双掌,捏住手肘一拉一送,把他推远。自己绕到院中大树旁边,那人为追她不得不挪动脚步从树冠笼罩的阴影中走出。

从暗转明,曲衡波以一条顶出地砖的树根为界,为自己拉开了战距。她趁机看清了对方的长相,是昨晚在墓地遇到的男子。

树枝阴影遮在她脸上,宋纹能看出五官轮廓,回忆着刚才对方声音,顿觉熟悉,试探着说:“是你?”

曲衡波见他身上伤口包扎潦草,神色茫然,绸衫上和满血迹泥污,落魄得判若两人,便压下满腹牢骚:“你看起来不大好。”

宋纹略有迟疑:“到里面说话。”

二人来到屋内。这间屋应是学生上课读书的地方,北墙和西墙边排着书架,然而架上是空的,所有的书册都摔落在地,大概官|府已经搜查过了。

曲衡波随手把油灯放在身边的案几上,宋纹立刻抢去:“旁边有纸,仔细引火烧身。”他就那样举着油灯,站在距离曲衡波一臂远的地方。

宋纹原本不打算体谅她一个孤身妇人“走”江湖的辛苦,但念在对方曾出手相助的情分上,不好直接质疑:“蹈霞堂是鸣蜩谷的产业,划我师父颜曾名下。”

曲衡波知道这是要送客,可她不能赏脸:“颜先生徒儿里最出挑的两个,‘龙纹’和‘凤章’,你是哪个?”

二人四目相对,灯花爆裂,没入油中不见踪影。

宋纹的手微颤:“鸡鸣狗盗之徒,趁黑摸进别人家的院子,还想反客为主吗?”

曲衡波否认:“不敢。我妹子在此处念书,如今人丢了,特来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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