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锻双刀(三)

前半夜,封殊睡得迷糊,隐约听到院门打开,有人窃窃私|语。他想起身看看是谁,发现动弹不得,以为自己是魇住了,全身发力,挣了许久终于自|由。刚要再入睡,俘虏过来把他唤|醒,向他枕着的草堆里塞了一包东西。

少年背着光,封殊看不清他的表情,问:“你做甚?”

“我要做一件事情,里头的东西你替我顾好。以后有用处。”

困意侵扰着封殊,他清|醒了刹那,担忧此人做出危害他人性命的事。但他一副怕事的模样,大概是要去放水。白天挨了毒|打,接连几日饿得头昏眼花,封殊又累又乏,脑子再难转动。

一条瘦削的人影出现在屋内,手持几股铁丝绞成的细绳。他躯干的投影打在封殊身上尚不及对方一半,却如天狗食月,遮盖了封殊熟睡中的面孔。

独狼即使疲惫不堪,对周遭环境的警觉仍非寻常人可比拟。铁绳刚套|上他的脖颈,封殊便出手握住,勉力隔开一线生机,却因那人用|力绞杀而血流如注。封殊未觉疼痛,一心求生。此人动作娴熟,稍有疏忽,丧命不过在转瞬之间。

那人暗|杀不成,勒得更紧,封殊手指承受的压力已逼近极限,留下的血已淋满前襟和草堆。他被拖得远离了北面墙根,双足正对着西墙,两|腿并未伸展。他另一只手化掌为爪,扣住那人一边手肘。

瘦弱男子肉|搏完全不是封殊对手,封殊一爪击下,他痛得眼前发花,铁绳套乍然松开。封殊双足蹬向墙壁,人朝东边弹起,那人被撞得昏死当场。他捂着手上伤口站起,才看到已有数名官军、武卫围立于门口院中,他们手中刀兵出鞘,却都静默不动。

一人开口道:“去院里。”

惊魂未定,封殊摇晃着走到外面,见到院中情景,扶着廊柱才未跌倒。

未知姓名的少年倒在漆黑血污之中,有根东西状似大蟒蛇蜕,从他腹部淌出。不消说,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在战场上看惯了。

但他们没有一人想到,这个怯懦的俘虏,会为了此等莫名其妙的事情甘愿赴死。

封殊屈着膝盖,浑身颤|抖,挪着步子朝那具还温热的尸体走去,他能看到冬日里鲜血泼洒在地上,腾起热气。

“我要做一件事情。”

他仿佛又对封殊说了一遍,郑重其事,带着九死不悔的决绝。

“自小就有人告诉我,我一辈子不用做什么事,享清闲富贵。”

这便是他短短人生中,做得头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他要救封殊,助他卸掉压在脊梁上的包袱,逃出天罗地网。

“回不去了。”

封殊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发不出半分声响。

郭颖来得匆忙,中衣外草草披了一件厚褂,立在人群之中,冷眼看着封殊与自戕的俘虏。他的护卫清楚封殊底细,将他挡在身后,郭颖吩咐道:“你们都留在原处,不要妄动。”

众人虽不情愿,郭颖实居御史中丞,但还有皇帝为他来此协调大局,特意授与的宣威将军散职。上峰且未敢言,他们只能吞声候命。

郭颖粗眉圆目,方额宽颌,留一把络腮胡子,修剪得体。中等身材,姿态颇为稳重,年逾不惑却未现颓态。

他直立在血泊之中,面无惧色,道:“秦王之|子以命相抵,证实你并未与他等逆贼私相授受。军中有人雇凶|杀|人,你方才所为俱是自保,本官已看入眼底。”

“你们为何要害海将军?为何要赶|尽|杀|绝?”封殊颤|抖着低声询问。

“若你能出面,给出海家勾连叛党的证据,便有活路,这小子不算白死。”

“我一个卑微粮官,有什么证据?”

郭颖笑道:“封侠士当年在太原府的事迹播传甚广,只需找几人稍加粉|饰,便能换种样子。”他俯视着封殊,发现他正恶狠狠瞪向自己:“莫要恨错了人,我是尽忠办事,顺手卖你人情。”

封殊懊恼地捶打地面。

“别气,你看。”郭颖指向自己的靴子和外褂:“今天沾了他血的,不止一人。”

常凛说累了,斜靠在榻上休息,片刻后道:“当年我在场。我欣赏封殊的肝胆和勇武,就劝说郭颖,要他设法将封殊收为己用。可此人雷霆手段,直逼得封殊走上不归路。“郭颖如今,”老人连咳几声,露|出苦涩的笑容:“已是御史大夫了。”

曲衡波冷笑道:“换了个主|子侍奉还能混得那么好,果然是个人物。”说罢,她惊觉竟连常凛一并讽刺了,又不知该说什么找补,只好低下头。

“姑娘耿直,不屑肮|脏手腕,我明白。”他欲教|诲一番,好提醒曲衡波多生几个心眼,想到自己在人心城府上是败军之将,有何立场?改口道:“封殊不愿出卖海寿客,用田芒第十一子的赠金打通不少关节,把信递到了烈石神祠。”

“大哥后来同我说,他用得是自己的银钱。”曲衡波不在乎谁讲真话,谁造了谎|言,她替他们辛苦。

常凛变得虚弱了,他气若游丝:“可惜,另有人做了那‘不忠不义’之徒,封殊得知后悲愤交加,杀|人、越狱,再后来……”

“再往后的事情,我都知道。”曲衡波胸口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问出了困惑她许久的问题:“他们究竟为甚迫|害海家?”

“权力,有道理吗?”

曲衡波听后神情落寞,常凛深知这并不能算作答|案,他爱莫能助。

“孩子,你再见到封殊,替我对他说一句……”常凛的声音远去了,他陷入昏迷,在虚无的识海内交代完最后的心愿。

“抱歉。”

小童怯怯地靠近曲衡波:“阿姊,常爷爷他怎么了?”

“他困了,想睡会儿,我们不要打扰他。”

曲衡波把他送回家,向孩子的父母说了常凛已意识不清,再转去县衙跟卫兵报信。县令谢过她,马上着人为常凛治丧,又问曲衡波:“娘子是常公的亲戚吗?”

“不,我只是跑腿。”

她心情沉重,喘不过气,漫无目的在城里闲逛,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熟悉。前些日她与宋纹拌嘴,想起岳朔,也是这般低落。她往冯采采家去,大门紧锁,便坐在门前发呆。

“曲娘子,总算找到你了。”梅逐青累得面颊通红,在不远处招呼道:“庄兄已安然回转,特来相告。”

曲衡波拍拍自己身侧的台阶:“歇会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目不斜视,曲娘子在看什么?”

“我听到一桩逸闻。”

梅逐青走了小半日,双|腿酸痛,脚底也觉得肿|胀,便与曲衡波同坐在街边门口:“江湖上不缺逸闻,你听到的是什么故事?”

“一个傻|子的故事。”曲衡波脱口而出,她拿不准这“傻|子”到底该指向谁,抑或是故事中的两人,皆揣着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她说:“还听吗?”

“听的。”

为免去麻烦,曲衡波置换掉故事中人物姓名,称封殊为某甲,田十一郎为某乙。来龙去脉、细枝末节,一一按常凛所言忆述:“便是如此。”

梅逐青脚边有团黑影,蚁群以被它们托举起的半边翅虫残骸为圆心,向四方散做轮廓扭曲的团型,朝阶下的巢穴行进。他看得入迷,曲衡波也不知这人有没有听自己说话,又提醒一次:“故事讲完了。”

虫子的翅膀薄而透|明,反射|出斑斓颜色,梅逐青举起手杖,用尖端去戳暴|露在外的虫肉:“某甲君即便是在生死关头,屋外有人开膛破肚,怎会无声无息,不该毫无察觉。”

曲衡波问:“有人撒谎?”

“未必,或许某乙君有着超出外表的坚定心志。”

“我不大明白。凭他一条性命,就能让当|官的转变心意?”曲衡波对故事中的郭颖,乃至自称是“欣赏”封殊的常凛,怀着些许敌意。他们摆|弄活人,就像操纵布偶皮影,是做给天家看的。活人如何,悲了喜了,怨了怒了,为己鸣不平又或为他人做打算,他们在乎吗?

田十一郎是个不受宠爱的儿子,他亲老|子都能推他出来去送死。他自|杀,要还封殊清|白,能为郭颖等人带来什么好处。

梅逐青目送蚁群把食物搬回住处:“你我亦不知晓当年的事,今日听老人临终肺腑,除了胡乱猜测,做不了别的。”

“那你怎么猜?”

“出身贵|族,某乙君毫无纨绔之气,可想绝非如他自称的‘不学无术’。假使文不成武难就,你想,一个在人精堆儿里长大的孩子,对何事最熟悉?”

“勾|心|斗|角。”

“正是。习武之人有一言,唯‘快’不破。此‘快’不单指出手之速,身法之迅。也是说,要能抢占先机,消对手之势于未成。”

曲衡波感到惊喜:“看你这般文弱,竟也懂武?”

“哈哈,家兄自小从名师习武,我拾人牙慧。”他按着自己的左腿:“某乙君大概,是在有人交代那名瘦弱男子去杀死某甲君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了对策,化解危|机。诚然,他的做法是兵行险着。集|团之内无人有异心,某甲被人绞杀,所托之人并非善类……有数不清的变数。” m..coma

“他还是义无反顾,至少某甲活着走了出来。”

巷口起了骚|动,曲衡波听梅逐青分析得入神,竟未发现。倒是盯着那方的梅逐青先察觉到:“不止。你所说,是次坏的那种情况。”

“要是能找到……你要走吗?”曲衡波在梅逐青站起时扶了他一把:“回易景堂?”

梅逐青道:“由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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