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雪·霜·露(二)

华山弟|子安静地擦净室内血迹,将零落物品一一放回原处,遵从卢岇的吩咐,分别到门外、楼下看|守。破损的窗户掉下一边窗扇,在窗棂上左摇右摆,偶然碰擦楼外柳枝,勾住一条,又晃动回来。

柳叶卡在木框与窗纸之间,执拗地不肯被扯入屋内。窗扇发出“咔嚓”一声,从二楼跌坠,输掉了这场角力。“弱柳栏”外的“弱柳”根本就不柔|弱,它的枝条不需要倚靠任何东西,那股力量来自它本身的枝干,甚至是窗扇横|暴的撕扯。

梅逐青呷口冷酒,凉掉的酒浆渗入喉胃,少不得用人内脏的温度来回暖。

那是什么让一个人必须依附另一个人,才得以存活?

他的脑子比方才舒服很多:窗口大开,恼人腻香散去,余留一丝血|腥味道。生长在江湖家族的孩子,对这味道更感亲切。

他对卢岇说:“华山派正择下|任掌门人选,你即便不为师傅打算,就不为自己考虑吗?此时和赵式澜撕|破脸,往好些想,他毫无动作,意味着帮你们一系夺掌门绝无可能。往坏处合计,以他失常的性|情,慷慨助力樊海波和蒋长碧都不奇怪。樊海波心慈手软,蒋长碧可……”樊海波名鲸游,是蒋贞的师|兄,也是蒋贞此次鼎立支持的掌门人选。

“蒋贞那婆娘我知道,”卢岇直接举着酒壶,大口大口灌酒,“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文静端庄,胸里长了一颗男人的心!男人的心,姓梅的,你明白吗?”

如果你是说好猎艳好斗、我行我素、具备一系列需要随时自我克制的恶|习……我倒是明白。但蒋贞行止正派得无可指摘,除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梅逐青暗道。

“老|子有时都在想,是老|子见穿衣裳的婆娘太少,还是她们惯会演?”

梅逐青不知该怎么回答卢岇的提问,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问题,敷衍道:“花开百样,人有百种。”

“你放|屁!”卢岇咽下最后一口酒,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你要是晓得几年|前她在纍牛寨的行径,你也会觉得新奇。他娘的,当时老|子的腿都吓软|了,差点尿裤子。她倒狠,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五个人求她饶命,五个人!她脸上还淌着泪,老|子看得可是一清二楚,淌着眼泪也没妨害她杀|人。论谁,干出这种事来都太可怕了。何况她还是个娘们!

“哪家的姑娘,哪家的老母,能狠到下这种手!里面还有俩小子呢,十二还是十三?他老祖的,记不清了!不会更大。你以为我是瞧不惯她才跟她作对?错,大错特错!老|子是怕她,她就是个疯|子!”

梅逐青叹道:“那么,就更不该抛了赵式澜的庇佑啊。”

“老|子再说一次,老|子是没办法!蒋贞是个疯|子,你爹也一样,横竖老|子没得选。我死没什么,光杆一条,死了白死。那些小子还有家要顾,我既受一声‘师|兄’就得护他们周全。你这二椅子不要不识抬举!”

听听看,这哪里是有求于人的态度?梅逐青无意在口舌上与卢岇争短长,急切地想要得知他兵行险着的真意。给手下找出路自然算一项,可他笃定这不会是最根源的那项:“卢爷预备做掌门的弟|子?”

“我不要。”卢岇的酒喝得猛了,整个人从面到手,变成猪肝色,“我要让师父死心,把这个位子拱手让给樊海波。”

“什么?”梅逐青以为自己听岔,追问。

男人打出一个酒嗝:“我只要剑谱,然后,我们就抽身。池子里已经不能养鱼了,鸣蜩谷那种小门户都明白的事情,樊海波还巴巴以为捡了什么宝,就让他欢喜去,做个乐死鬼。”

“但老掌门交代,取得剑谱才能得他佩剑和绶印。”

“那……”卢岇仰面朝天,“就是我交托你办的事了。”说罢,一头栽倒在榻上。他没有醉倒,他只是累了。他不想让梅逐青看到自己疲惫不堪的模样。于是他装作睡去,打得鼾声震天,逼得梅逐青必须向华山弟|子相求到另外一间厢房休息。

卢岇躺在被子外侧,从鼻子里抠出一团污垢,射弹子般弹飞出去。

间或也会有这种不想抱着女人入眠的夜晚。他想,为甚同样是矮子,嵩山傅莫敌那头倔驴就能娶得如花美眷,想那崔姓的婆娘世家出身,娴静干练。手里握着成堆的金瓜、丝帛;大笔的田产、铺面……

而他呢!要么寻找风尘女的凉薄怀抱,要么只能每日对着蒋贞这母夜叉。如履薄冰,忧心她突然发狂,跳起来一剑劈把自己劈两段。他也算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呐,既做不得谁人的丈夫,又失了争雄的愿望。苍天跟他开这含鸟玩笑,是他的命途走到头了吗?

人人争雄的年岁过去了,眼下是大家巴不得速速抽身的时刻。还在蹦跳的就只有疯|子,正经营生不做,横在路上碍朝|廷的事。天下太平,皇帝宁肯脱|下裤子放|屁|股给狗啃,也不能容忍他们在江湖翻风浪,提着破灯笼去打权|柄难及或不及的角落,涂抹粉墨扮演比官|吏还能代|表公义的角色。

太平世道,就是遇着冤|屈不用见血也可以有更多人安然活下去,能够体面活着的世道。可他卢岇在刀剑丛滚了小半生,对怎样活着才算“体面”,实在是毫无想法。

所以,先活下来。希望梅逐青能帮他们活下去。

宿在另外一间厢房的梅逐青,对自己被人寄托了如此沉重的冀望无知无觉。

他隔壁的人似乎在某些事情上有特别的爱好,铃铛清脆的响声抖个不停,一会儿男人哼,一会儿女人笑。尽管他家教甚严,洁身自爱,好歹是个男子汉,耳边持续排演缠|绵戏码,哪里睡得着?

他坐卧皆是不得,索性推开门上了走廊,贿|赂小龟公几钱,步过狭窄楼梯,登到弱柳栏三楼的栏杆边。三楼是女乐卧房,此时她们具在楼下和院中演出,要带人回房得等鸡鸣。他大可享受一阵清净时光。

楼下正奏着一支旷远悲凉的曲子,男女笑闹之声掺杂其间,令这乐声愈发引人注意。

七声琵琶,三声牙板,接横吹悠长哀音,伶人歌声起:“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梅逐青低声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支曲大约搅坏了某人兴致,未曾唱完,马上轮换另一支靡靡曲调。梅逐青唯得自己念叨,咏着咏着落寞心绪泛起,非常想要找|人促膝长谈,排遣这足以令人掀起衣摆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感受。

事不宜迟,需得尽快去找那个人。但走到弱柳栏门口,他反身踏了回来:他没办法从城门出去,不知兴起个什么劲儿。想到这里,他自然再做了一层思考:曲衡波是怎么爬出城墙的?潞州城还有狗洞钻,扬州城防严密,生出翅膀走天上才能到城郊吧。

回房尚早,梅逐青索性在院子里混了一阵,听女乐们一首一首演奏时新曲调,荒唐的人们在他身侧呼来奔去,尽情放纵。一整晚,他经历跌宕,往日里眨眼而过的时辰变得格外漫长。他说了太多的话,不止是对广陵侯世子、对赵雪锡、对卢岇,对曲衡波同样。然而他还想继续说,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对曲衡波说。

她微微偏过脑袋,嘴角上|翘,双眼细细,不时露|出困惑神情的面庞,可亲又可爱。

大约是同她举着两柄刀要杀|人的场景反差太大,自己才会如此在意,如此念念不忘。

梅逐青自嘲地笑笑,回房塞住耳朵,强|迫自己入眠——睡去后时光走得快些,白昼会早些降临……他故意不去想得更深:那是个简单的念头,于他而言却危险异常。可能是牵扯了太多过往,或是显得他不知孰轻孰重,得赶快打消掉。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反复念着这句话,梅逐青总算入睡。梦中,他站在寂照院后院的墙边,还讲着梁生、缥金和权臣、幕僚的爱恨。身边有个人,她背对着他,梳着灵蛇髻,发上簪着两股金钗,一对水色耳玦下坠着两块菱状红宝,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

不是曲衡波。

女子回过头来,两道娥眉飞扬,她笑得灿烂。

绝对不是曲衡波。

梅逐青曾经在少年时深沉地把感情交托给她。那是一段可笑的时光,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难以忘怀。谢璧林欺|骗他,利|用他。把他当成一个泥偶:摔碎,狠狠践|踏。

他还是记得她。

久违地在梦中见到她。

次日晨起,梅逐青又气又恼地坐在榻前,用竹杖奋力敲击地板。他一贯不是个特别强调自己大男子身份的人,可苍天为证,祖|宗当见,他还要脸:为一个情爱骗徒彻夜难眠,跌份、耻辱!无法启齿,不堪入目!他敲击着手杖,宣|泄愤怒也扰人清梦,很快招来隔壁谩骂。无广告网am~w~w.

那人骂得十足十的难听,不回敬实是说不过去。但梅逐青转念一想,曲衡波应该已经到城门附近,再浪费时间教人等待岂非失礼?他行步本就缓慢,现在出发,大抵也赶不上启门,无法第一时间与曲衡波会和。今日处理去海陵堂口的事务更要加紧。

何况海陵虽距扬州不远,来去未免遇到意外,早些启程保证及时,能契合他原本的安排。好容易和她谈成了联手,头一桩事就|教人失望怎么好?他小心翼翼揣摩着,把曲衡波的名字从心里拿出来,放到一边,生怕思索的动静太大,惊醒胸怀里浅眠的怪物。

除去怕耽误正事,他也怕她知晓,就此疏远甚至鄙视自己。毕竟这位沙锤脑袋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善解人意,会对男子浅薄心思体量入微的娘子。梅逐青想到她皱眉困惑,慢半拍反应过来后想怒却不敢的模样,露|出笑容。

开罪扬州“地头蛇”无俦门掌门路羚仙,在恒山派大闹一场,得罪河西会馆的曹二十二娘,欺|骗广陵侯府家将。曲衡波擅自决定,她于扬州城已无立锥之地,只在城外徘徊,未敢再次进城——当然前面那些具是借口,她真正害怕的是被守门武卫认出,这同她昨晚出城的方式有关。

总之企图冲破巡防,从披铠执戟的武卫眼皮底摸上城门楼,结果不慎被人发现,必须得将人打晕才得以脱身这档子事,最好不要发生第二次。

第二次,她就不好说有没有今次的运气了。

曲衡波长叹一声,从地上折了枝狗尾草,用毛茸那端搔搔面颊,又举在胸前旋转,

“糟了,忘记问去海陵是走哪条道,等错门可就糟了!”曲衡波一拍大|腿,从道前拦了一位面善娘子问路。

那女子中等身材,肤色稍深,鹅蛋脸,左眼下方有一颗痣。

“去海陵,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外乡人。”女子笑着说。她说话是相州口音,笑起来的模样与曲衡波认识的另外一人仿佛。

“锲露?”

曲衡波侧身后看,梅逐青额上汗涔|涔,衣襟都被打湿|了。他远远停步,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回:“锲露,是你吗?你,这么多年你在何处,可还安好?”

赵锲露低眸垂袖,双臂振动。曲衡波后捎寸步,扬起“衡曲”剑鞘挡在身前。眨眼间,一对鸳鸯钺已杀上前来,逼得她连退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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